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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两王相亲】(29-38)作者:探花忙

海棠书屋 2025-03-18 19:51 出处:网络 编辑:@海棠书屋
(二十九)孤城危送走粮商们,陆玉郦其商去往官署,调出军簿,打开财库,准备拨款明日购置粮草。府库的管账郎们齐齐出动,计算本次购粮所需的账目。郦其商也会些算术,加入其中。不多时,郦其商愈算眉头皱的愈深,
(二十九)孤城危

送走粮商们,陆玉郦其商去往官署,调出军簿,打开财库,准备拨款明日购置粮草。
府库的管账郎们齐齐出动,计算本次购粮所需的账目。
郦其商也会些算术,加入其中。
不多时,郦其商愈算眉头皱的愈深,拿了算筹和粗略计算过的糙纸到陆玉面前。
“殿下,不够。即便是以叁倍价格购置,官署库房饷银仍然远远不够。”
他在纸页上划出实际应支付的款银,和目前能调用的所有饷银,差距甚远。
陆玉喝一口热茶暖身,沉沉呼了一口气,“我知道。”
郦其商惊愕,压下自己的脸色,避开还在算账的人员,和陆玉去往门外。
“殿下是有其他的办法吗?”郦其商不无担忧,“明日就要采粮,今夜也只剩半夜了,还来得凑齐剩余财银空缺吗?”
“来得及。”
“把建庙经费拿去抵作粮银。”
郦其商心头一震。
“殿下,先帝宗庙款银挪作他用,是大不敬的死罪……”
陆玉肃然道,“一座没有生机的死城空守庙银也不过是便宜了叛军,不如为我们所急,为我们所用。若能度过这一劫,我会向陛下说明,陛下是明理之人。若战败……”
若战败,不论是梁阳的生死存亡,还是大魏的生死存亡,陆玉那时或许已不在了,硝烟中的一把热灰,扬散于天地。与一个死人计较,还能计较到哪里去?
众人一夜未合眼,次日一早,治粟员带着分下来的库银前往各家商铺调粮,陆玉特意嘱咐,高调些,让城中人都能看见官仓充盈,以定人心。
————
桂阳军军营。
“你说,陆时明没死?”
“是……看精神状态如常人无异。只不过自城下往上看观不出细节,无法看出破绽。”
江衡倒是有些惊奇了,“还挺难杀。命还真大,打了他个对穿还能活蹦乱跳。确实不是替身?”
“卑职当时也想这么说,但是她自己否认,把我的话截下了。若是替身,一时半会恐怕也很难找到形貌如此相似之人。想来,陆郡王应也不会提前料到自己会出事……”
“那他还挺能撑的,受那一箭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。”
“好了,”江衡起身,“去准备吧。既然主帅还在,那我们就得好好对待,不可轻心。”
————
一夜之后。
陆玉一早就去了营地,督检了一圈军队面貌和训练后回帐内。
郦其商不多时也到达,和陆玉简单报了下官仓情况,一切顺利。
陆玉稍稍放下心来。
郦其商继续道,“虽说现在官仓暂时充盈,但目前战事胶着,城内的资源已经全部集中起来,若是打没了,还需外头补给支援。”
陆玉点头,“我明白,已经派出叁名斥候,算时间第一个派出去的也该回来了,等消息。”
“报——”
“殿下,敌军携云梯和冲车,将至城下!”
陆玉急急赶到城门处,自城楼上往下看。
宽厚木板齐齐垫在护城河之上,几乎将河道挡住,敌军车马来取自如,高耸云梯部队隆隆靠近。擂鼓号角齐发。
陆玉冷静指挥,“准备远程弩,油脂火种。”
火势震动,喊杀声此起彼伏。
重弩架起,弩矢如雨,噼里啪啦射向云梯上的兵士。墙上将士以刀枪砍杀抵御顶上来的敌兵。
云梯部队有备而来,两人为一小队,一人执防盾抵御,一人向上突进,十几架云梯兵训练有素,顶着攻势,将云梯钩紧紧勾在城墙上的雉堞,云梯势重,勾住雉堞后,梁阳军根本无法继续推拒云梯通道,只能被动上来一个人杀一个人,可自云梯攀上来的敌兵源源不断,城墙上一时挤满梁阳军和桂阳军。
陆玉砍倒一个向郦其商袭去的敌兵,呼喊,“孟怀,你不擅正面交兵,下去守好城门,断不能让攻上来的敌军开城门!”
“好,殿下多加小心!”
郦其商被几个士兵保护着下城楼。
冷绾借位置优势,守住城楼阶梯,截住欲涌往城楼甬道的敌兵。
与此同时,轰隆撞声震耳,城楼上人群皆受震荡。
陆玉扒着城墙向下看,江衡率冲车部队直撞城门。坚实巨木冲击城门,固门锁链也被打击的琅琅作响。城门后的守兵同样以巨木横插支住城门。
攀上城墙的敌兵越来越多,城楼本不是空地,施展手脚多有束缚。在敌军的迅猛攻势下,自家兵士一时抵挡吃力。
后勤方按陆玉所交代,提油桶上城楼,兜头泼在敌军头上,丢下火把,行火烧之策降低敌军攻势,敌军配合有度,铁盾挡之,纷纷打掉丢失的火把,火种难以近身。
一计难成,陆玉交代箭兵在箭头后方绑附浸透油的布一类的易燃物,充矢进弩,朝城下射击,专打云梯。
云梯庞大,敌兵难以照顾周全,难免器械起火。一时浓烟升腾。
城下郦其商携众人以肉身顶冲木,抵挡敌军进击,城门已被冲开头宽的缝隙。
“殿下,县令那里快要顶不住了!”
城下敌军喊着号子一下一下撞击城门,借着云梯兵冲杀的掩护,冲车部队的冲击很顺利,已经突破了口子。
陆玉急令,“速往城南将滑轮车和石磨调过来,快!”
城南本是为先帝建宗庙之地,战事起后,便再也没有动过工,闲置了有些日子。
横在城门上的横木有将断之相,陆玉急急将无用武之地的战车调过来顶住。
“咚,咚,咚……”
陆玉一番动武,伤口又开始痛,险些没站住。此刻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。
“我去相迎滑车,众人再撑片刻……”
她奔出甬道,眼前发昏,胸腔翻涌,口中有血腥味道。她扶着墙壁找了个角落坐下歇息,摸出身上带的参片塞进嘴里,靠在墙上平缓呼吸。
滑轮车碾过城街石板道,陆玉挥手,“跟我来!”
车上支架架起,横向伸过城楼,石磨以麻绳栓之,陆玉一声令下,石磨猛然砸向前锋冲车。
石磨重重一声垂落,直接砸断冲车一侧车轮,旋即缓缓上升。江衡怒而视之,城楼上陆玉布阵,继续箭雨攻势。
江衡命撤下损坏冲车,替换新车,再次撞门,石磨同样落下,砸烂冲车,江衡指着绑着石磨的麻绳,“砍断!”
士兵拥上,以刀刃砍之,石磨缓缓上升,麻绳丝丝裂断,江衡急呼,“后退!”
石墨重重砸下,几个士兵登时灭于石磨之下。
而上方,梁阳军迅速替换新的石磨,双方一来一回僵持,冲城速度节滞。而云梯火势愈裂,已有焦木倾倒之势,云梯部队开始散乱起来,梯兵不能继续立于危梯之下,纷纷撤下云梯丢弃。而已经上城的敌军还在搏杀,江衡大喊,“梯兵后撤,不要恋战!”
云梯已不能再用,冲车也进攻乏力,对方在城内固若金汤,已不能伤分毫。
少部分骑兵马受火力惊吓,已经乱了阵脚,剩余步兵也只能在冲车上发力,陆玉所出石磨对策已然渐占上风。
江衡做出指挥,“后退,撤兵。”
“损毁器械不必再管,撤!”当下还是以保全兵士性命为主,不做多余牺牲。
江衡大军后退,城门暂时安全,而后铁链下放,城门打开,陆玉乘胜追击,带人追出,“杀——”
“不必理会,撤!”
此时士气不足,迎战不利,江衡带领人马退出梁阳阵地,后方小部队殿后,且战且退,被陆玉打退十几里之外,留下扬起尘雾的身影。
“吁——”陆玉勒马,身旁校尉问,“殿下,还要继续追击吗?”
陆玉深知,再追无益,若是落入对方阵地被包得不偿失,她掉头,“不追,回城。”
……
“哦——”
“哦——”
回城后,众人欢喜,托举起郦其商往上抛,“慢点,慢点,我头晕……”
陆玉骑在马上,大家揽住陆玉拖下马来将陆玉高举,“别,别,我还受着伤……”那边郦其商被放下来后,呕了两声,险些吐出来。
百姓念及陆玉负伤,只是让陆玉坐在人群肩膀之上,喜迎回城。
连败两场之后终于迎来一场难得的胜利,笼罩在梁阳城上的阴云一扫而散。
而陆玉特地嘱咐,不要下庆功宴,更不准饮酒。
伙食可以加餐,但军营上下一切如常,不可因一时之胜而懈怠。
营地里,将士们喜气洋洋,排着队领饭食。
陆玉视察一圈,回到营帐,不多会,郦其商端着饭盘进来。
“殿下,怎还心事重重的样子,虽说赢一场不可骄慢,但当下稍微松口气也是无碍的。”
陆玉呼出一口气,接过郦其商的翻盘。今日肉量多加了些,满满一小碗。
“虽说这次赢下一局,但难以预料下次对方会出什么招式。只怕我应付的招数用尽,而梁阳还是无生还之机。”
主帅考虑的总是要比普通将士们多,也更不能松懈。
“我明白,这会不多想了,先吃饭吧。”
外头有熙攘人声,将士们聊天进食,比起前几日气氛松快些。士气有长,确是好事。
饭盘中食物快要食完,郦其商收拾好盘子要端出去,迎面撞上出城不久慌张掀帘入帐的斥候。
“小心……”郦其商扶住盘上的碗,观斥候的脸色,“怎的如此慌张?咦,你不是昨日刚派出去的斥候吗,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……”
斥候面目恐惧,“县令……”
“殿下……”他往前一步,险些栽一跟头,陆玉扶了他一把。
“小心,不急,慢慢说。”
年轻斥候声有颤音,“殿下,我去往长安的路上,还未出鱼都,在官道,看到了前两位斥候的尸体。”
年轻斥候第一次执行重要任务,就看到自己前辈的尸体,很难不恐惧。
两个前辈纷纷死在路上,而自己也同样是斥候,又怎会不惧。连滚带爬回城里上报。
方才还稍微松快些的陆玉闻言后又沉重起来。
斥候继续道,“他们都是被利刃毙命,我搜了他们的身,未见殿下的求救信。”
陆玉眉目不展,郦其商急问,“殿下,有可能是桂阳王刺杀了我们的斥候吗?”
两军交战,斥候本就是刺探情报运送情报的关键人员,生死一线。可常规来说,刺杀成功后,斥候身上的东西不会再多余去搜,毕竟没有价值了。斥候本人才是这个环节的关键。这般多此一举根本没必要。
陆玉摇摇头,一时不能肯定。
但求救信号不能发出,对梁阳将是个大问题。
她安抚斥候,“你先下去休整片刻,我再安排一人和你同行,你们两人入夜时出发,这次离城不要再穿梁阳军军服。注意伪装。”
“递出求救信一事举足轻重,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消息带进长安。”
“快马加鞭叁日内出鱼都郡。若是成功出鱼都,叁日后派一人回来递消息报平安。”
“喏。”
当下时局乱,出了鱼都便是长安界处,长安此时必然严防死守有异之人。即便是刺杀,在当下关口进入长安也要慎之又慎,只要安全出了鱼都就有把消息递进长安的希望。
刚刚营帐中还算轻快的氛围,登时又滞重起来。
军中或者百姓,大部分人其实都清楚,仅凭梁阳军是不可能打败桂阳军的,大家也一直把希望寄托于朝廷救援的兵马。
若是断绝与长安的消息通道……
那梁阳,将会成为一座孤城。

(三十)入洛阳

桂阳军军营。
江衡引兵而还,回守阵地。
说起来,本来攻城一战江衡是有信心的,没想到被陆玉顶下来了。
虽说心中有不服,但属实也是小觑了陆玉。
陆玉的追击威慑力并不高,其实如果江衡带领军队硬拼,未可知哪一方有胜算。只是当时江衡不欲做无谓纠缠,将士们逢初败已有些松散,以己方兵士性命助长他方士气。不划算。
这次勉强算是战败,但江衡心态平稳,同属下复盘时,仍然稳如泰山,副军校尉等人眼见主帅安如磐石,自身也沉下心来,等待主帅的下一次号令。
将稳兵便稳。这战回城后,江衡命下休整了叁天。自己也不时在军中巡视,士气有所回升。
舆图铺展在长案上,江衡抱着琴,问在外巡查回来的校尉,“如何?”
“卑职观梁阳周遭,东临符山,西接黄河水,河水接道处挖了运河网,但不多。”
早在攻打梁阳之前,江衡就提前观察过鱼都各郡县的地理位置,但舆图的整理总有滞后性,这次派了校尉亲身观察,就是要印证舆图的正确性。
黄河对于中原的重要性不言自明,但同样黄河很难控制,不论是前朝还是本朝,都受过黄河泛滥的水灾。
江衡计上心头。手点在舆图上梁阳的位置,正要安排,外头有士兵急急来报。
“殿下……”士卒有些犹豫,不敢抬头。
“怎么了?”
“使者杜明,逃跑了……”
江衡冷下脸,瞪视着眼前士卒,“你们是瞎子吗,这么大个人能让他跑了?”
士卒不敢言语。
杜明被抓起来后,也并非每日捆绑着,营地里安排了两个人看守,但杜明到底是交战劝和的使者,嘴皮利落会做人,和看守聊起来熟络了,松懈了看防,让他混到军医处帮忙给士兵处理伤口,一来而去众人对杜明不怎么再设防。
上次攻城失败军队撤回后,众人都没什么心思放在他身上,杜明昨夜趁夜溜走,直到今早才被发现逃走了。
士卒低声问,“殿下,要追吗?”
杜明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,不过是江衡用来挑衅女帝的工具人,有或没有意义不大。
“不用了。告知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,再误了事,立斩不赦。”
“喏……”
士卒离开后,校尉问江衡,“下一步待如何?”
江衡坐到案前,细细擦拭古琴,“不急。这几日你每日外出观察河水走向,定时回来向我汇报。”
“济北和山东那边怎么样了?”
校尉唤来传令官,“济北地区在缓慢突进,山东地区渤海王连胜两场,推进几百里地区。汝阳王那边,苏相前往支援胶西王,兵精粮多,荥阳难打,暂无进展。”
本来安排汝阳王前往武陵就是为了尽快拿下荥阳,占据要地。但朝廷反应速度太快,第一时间安排了重兵支援胶西王,现在拖了这么些时日,恐难有进展。
“让汝阳王带大部队与我汇合,小部分留守武陵震慑。尽量不走漏撤兵消息,能拖则拖。”
让苏云淮始终保持警惕,按兵于胶西武陵,免于过早支援其他地区。
“喏。”
传令官继续道,“淮安王江展已至洛阳,统领军队,据报,已经协军队上路,暂未知其目的地。”
江衡眉头压了压,森寒不悦。
他好心请江展来营中,谁知江展竟然耍了他。那群刺杀的刺客没能完成任务,回来后均自尽。
如今江展已然入局,不能拉拢,便只有你死我活。
————
而在陆玉迎战江衡第一战的当天。
密林深深,江展带领几个护卫跋涉林中。
行路几日,终于闻得前方清泉水声,江展打马行至水溪边,放马饮水。
护卫也解下包袱,拿出口粮充饥,江展见附近有果树,采了些鲜果分于手下。
大家饮水食果,好不惬意。
护卫一路心惴惴,生怕出什么岔子,反倒是自家殿下,乐得自在,毫无压力。
“殿下,这一路也太顺了,您不觉得奇怪吗?”
江展啃一口红果,满口清甜汁水,“不奇怪,不顺利才奇怪。”
“不顺利才是大有问题。说明,我们中间有内鬼。”
护卫紧张起来,手按在剑上,“有内鬼?谁是内鬼?我来斩杀!”
他喊这一嗓子,惊动其他护卫,大家也纷纷紧张起来,左看右看,生怕自己旁边是内鬼,冷不防给自己一刀。
江展给了那护卫一爆栗,“喊什么喊,”他安抚众人,“没有内鬼,他喝水撑着了。”
大家放下心来,继续进食。
江展瞪他,“动动脑子,我说了什么,我说的是不顺利才有内鬼。”
“哦哦。”护卫反应过来。
“多长点脑子。”
“喏。”
护卫想不通,又问,“殿下,那为啥会顺利啊,我虽然笨,但我也知道,敌人要来杀我的话,我肯定不会坐以待毙,要做些什么的。叛军一点也不怕你啊。”
江展喝完水,将水袋的盖子旋紧。“所以我换了路线。”
最开始的路线是出函谷关,东过崤山、渑池,入洛阳。而江展放出自己出行的消息后,暗中改了路线。改走蓝田,出武关,进洛阳。
一明一暗,两条线路。
事先安排周苍走明线吸引火力,他带领一行人走暗线。
护卫恍然大悟,“原来这样,殿下,好厉害!”
江展很是受用,眼含得意之色,“如今一切顺利,明日便可抵达洛阳。”
护卫越发崇拜,“殿下,怎么样才能变聪明,像您一样呢?”
“天赋占其一,后天努力占其一。你这狗脑袋只能往后者靠了,多读书,读好书。”江展语重心长。
护卫哼了一声,“殿下,您可别诓我,我可是听说了,您在书房看的可不是正经书……”
江展眼睛一瞪,拍他后脑勺,“谁跟你说的……我那是观察人的身体……算了,跟你说你也不懂。”
护卫捂着脑袋,“有什么不懂的,不就是春宫图吗……男的女的光着身体,有什么可观察的……还能男女分不清吗……”
江展倒是眯了眯眼,看向不远处清透的溪水,“还真有可能……”
“啊,殿下,您说什么?”护卫没听清,又问了一遍,江展起身,将剩余的鲜果抖到护卫怀里,“我说,该动身了。”
众人牵马整顿,跨马赶路,涉出密林。
一夜未眠,跋足涉奔。天醒之际,众人进入洛阳,得空还吃了个早点。
在进入洛阳之前,江展就算好了时间,提前将信递出,算时间,女帝也该收到他安全抵达洛阳的消息了。
洛阳的将领早有授意,得知江展会于今日抵达洛阳,在西城门等待许久,久久不曾见人前来。
将军魏士诚等得心焦,正欲派人往官道接人,忽而东处武库擂鼓阵阵,响彻城东城西。有人来报,淮安王已在武库等候。
魏士诚勒马转道,直奔城东,带着洛阳的其他将士和官吏纷纷来见。
“安王殿下,”魏士诚急急停马,下马来拜,“有失远迎,我等一直在西门等见,不想殿下竟然早早抵达,是卑职的失职。”
江展之前守边境有一定战功,在朝中武将中颇有威望。虽此前从未相见,但此次不仅是临危受命还是既往江展威名,洛阳将领对待江展还是很恭谨的。
江展含笑摆手,“将军多礼,我未曾按照既定路线前行,自然不会自西门入。”
众人恍然,“原来如此。”
旋即众人拥着江展进入谒舍内堂,商议当前战况。
据魏士诚所言,桂阳王所在的封地叁郡民间富庶,江衡本人也颇得人心,这些年积累的财富养下来的军队剽悍善战,目前桂阳王亲自带领的军队还没有吃败仗。荥阳处,苏相坐镇,协助胶西王守住军事咽喉地,荥阳暂时安全。其他两处暂无有所动,似乎在等待江衡的动作。
江衡亲自带领的军队已离梁阳不远,如无意外,很快就要对梁阳开战。洛阳军队想要支援,时间上恐怕来不及,等大军抵达,第一轮进攻恐怕已经结束。
江展认真听着,问,“桂阳王后勤补给地是哪里?”
“临武县。”
江展一愣,“这么远?”
临武县在桂阳郡内,之所以选择临武县除了是自家地盘,最重要的是境内资源充足,可以源源不断提供粮秣。
江展手指点了点鹿皮舆图,“如今我加入战局,江衡一定已经知道了,再固守自家粮仓恐怕已经不够,他这次拉出这么多军队,无法打闪电战,要长期耗的话,这么远的补给可不够。”
从地势和县城来看,江展所在位置可选择的最佳粮仓为两处,一处是荥阳,一处是敖仓。
荥阳如今安全未失,那江衡下一步所指之处,必是敖仓。
众人正在舆图前讨论,兵卫来报,有自称是淮安王护卫的人来此,请求相见本地将军。
魏士诚等人疑惑,江展深沉一笑,“是我的手下,请进来。”算时间的话,他们如果活着,也差不多该到了。
周苍一行人进到谒舍,却见江展也在,上前下拜,“殿下。”
周苍道,“我按殿下所交代的路线行进,果然遇到了刺客,我们并未多做纠缠,甩开后便赶往洛阳与殿下汇合。”
江展点点头,“刺客有说什么吗?”
“他们目的并不是刺杀,听意思是要绑架您。”当着众人的面,周苍没有细说。
江展心头隐隐疑惑,当下局势,明显是杀了他叛军获益更大。
他没有多问什么,遣周苍等人先下去。
江展回身,继续同众位将军分析局势。
其他将军问,“殿下,我们当如何?梁阳境内据我所知兵士并不多,鱼都虽直属朝廷,但主要兵力在长安,梁阳凭一己之力单守,恐怕不敌。”
江展眼睛盯在舆图上梁阳那一处小点上,“我方可调动的军力有多少?”
“五万兵力。”
“江衡所带的军队有多少?”
那将军声音低了下去,“总共是二十万,单论他自己手中兵力大概有十万,据斥候来报,桂阳王行军途中也在招兵,如今兵力估量至少还要再多出两叁万或者更多……”
江展面向众将,“若是正面对敌的话,诸君有多少胜算?”
众人支支吾吾,你看我,我看你。
且不说人数上的优劣势,桂阳的军队曾在先祖时跟随先祖打天下,军队传承下来的特点便是骁勇善战,一支老牌军队的威慑力对于近些年组建的新军队,是有一定震慑力的。
无人敢道出有几分胜算。
江展呼出一口气,坦言道,“诸君心中没底,我心中,也没底。”

(三十一)仇人现

江展进入洛阳城当天。
长安建章宫。
传令官持简奏报,“淮安王江展已安全抵达洛阳,领兵就任,将带大军出洛阳,暂未提及目的地。”
“济北曲周侯力截济北王未果,但济北王行进不大。山东夏侯将军带兵后撤择机而动,渤海王连下两城。汝阳王还在武陵与胶西王苏相僵持,荥阳相安无事。”
女帝自累累奏疏前抬头,“那梁阳呢?”
“梁阳暂无斥候来报,派出的斥候也暂未回消息。”
江展能够抵达洛阳,女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,这江展不按常理出牌便由他去,女帝只需要结果。
虽然荥阳保住了,但是整体形势仍不容乐观。女帝道,“告诉江展,尽快动身前往各地支援。”
“喏。”
————
同时间。
洛阳城武库。
江展一来就明确表示难有胜算。
主心骨这样说了,底下将领更加慌乱。
“那这怎么办?”
“咱们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吗……”
“殿下,切不可消极对战,末将愿出兵与桂阳王正面对抗,摸清对方实力……”
“殿下,以末将看,对方兵力虽占优势,但临时拉起的兵众未必有常规军队的实力,再精良的部队,也做不到十万人皆是精锐……”
众人七口八舌,一边献计分析,一边表达担忧,江展抬手,示意众人安静。
“诸君不必慌乱。正面对抗我虽无十足把握,但我已有一计可应对,且听我道来。”
“只不过,在此计实行之前,我们要放弃驰援各处。”
此言一出,将领间炸锅。
在江展未到达洛阳前,女帝已经下了几次通知,江展到达后定要出军。不管是梁阳,济北,胶西还是山东,总得以优先危及之处先行救援。江展不发兵不救援,手握重兵无用武之地。
只是,洛阳的将领也深知,此战全权由江展负责,将帅有令,不得不从。
……
一番讨论后,众人各自领命为战做准备。
江展回来自己所在的住处,传周苍前来。
“今日白日你话没说完,现在没有别人,细说。”
周苍道,“昨日刺客原话是邀请您去府上做客。一开始他只是想要活捉,在我拒绝后,他们才准备斩草除根。”
“谁的府?”
“桂阳王府。”
从陆玉口中得知,父亲死亡另有玄机后,江展一直在等,到底是谁拉拢了江景。此人心机深沉,必是拿到了江景的把柄,江景才宁肯自杀也不肯招出幕后之人,如今已然明晰,是江衡。
可江展始终不能明白,江景到底被江衡拿住了什么把柄。若是陆玉口中的卖官鬻爵收受贿赂,这些朝廷早就知道。到底是什么?
江展不能知。
虽仍有疑虑,但背后仇人已经现出台前。
江衡。
兽口生烟,灯火摇影,香炉青烟袅袅,将江展的脸隐在轻烟后,明灭模糊。
江展眼色逐渐狠戾。
他势必要拿下江衡人头。
————
梁阳城内。
当日回返城中的小斥候入夜离开了有叁天了。
今日是第四天,始终未见二人中的一人前来报平安与否。
陆玉心中隐隐有感觉,二人都遇难了。
这意味着,有人盯上了梁阳城。
江衡与她对峙,心力在正面交战上,不可能派出大部队紧盯着专门截杀她的斥候。斥候轻装简行,江衡若要精准捕捉她的斥候的动向就要发动更多的人搜寻,在这般大的地界上,捕捉军队动向容易,捕捉一两人的动向却很难。
若不是叛军,谁还会盯着梁阳,期望梁阳落入艰难境地呢?
又或者,对方,是冲她来的。
王府上空天气阴沉。
陆玉深吸一口气。
她想到还在长安,射礼时突袭的老虎。
放虎之人会和截杀她的斥候会是同一个人吗,而这人,会是谁?
“殿下。”郦其商在门口敲了敲门框,将陆玉神思唤回。
“在想什么?”
陆玉紧锁愁眉,“派出的斥候始终未回,想来,是遭难了。”
“你当日问我,会不会是江衡,我想,不是他。”
郦其商也凝重起来,“那会是谁?”
是了。关键就是这个幕后指使,陆玉完全没有头绪。
可怕的便是敌在暗,我在明。己方动向对方一清二楚,而对方是谁,自己却还不知道。
“若是朝廷兵马迟迟不能抵达驰援,那梁阳……”郦其商没有再说下去。
阴风阵阵,扑打窗棂,彻骨寒凉袭身。
秋转瞬即逝,要入冬了。
陆玉关上了窗。
“不论如何,不能放弃继续传递消息,无论用什么方式,都要把消息传出去。”
距离守城之战已经过去了十日。
对方迟迟没有动作,陆玉反倒焦虑了起来。
左右思量下,派出斥候稍作打探。本身桂阳军驻扎地距离梁阳便不远,斥候乘快马清早出发,日落之前便回转了城里。
“桂阳军一切如旧,操练如常。炊事规律,不见异常。”
“一丝异常也没有吗?”陆玉不太相信。
“卑职未曾深入营内,攀树登山远望,确是暂无异常。若是非要说异常的话,便是太正常了。”
斥候说的很对。两军交战,且桂阳军是主动出击的一方,放着目标不动,反而原地休整了这么久。即便是因为上一次的失败暂做调整,但桂阳军的损失并不大,不至于大伤元气,以致不能继续进攻。
陆玉认定有怪异,但猜不上来。
当下非常被动的就是这点。
梁阳城内兵力并不足以和江衡正面抗衡,更别说前两战消耗了不少兵力。梁阳是瓮中之鳖,没办法像桂阳军那般悠哉,想打便打,想撤便撤。桂阳军没有任何压力。
而陆玉即便认定对方在谋划什么,但她猜不到对方的下一步,即便猜到也只能被动出击,等待对方动作。
陆玉一时有力无处用。“你下去吧。”
“喏。”斥候退下。
“等一下。”陆玉忽而叫住斥候,想了想,道,“从今天开始,盯紧敌方一切行踪。再调一人,你们二人交替,一人白天盯梢,一人黑夜盯梢,回城后第一时间来此汇报。”
“喏。”
虽说只能被动不能出动出击,但也决不能坐以待毙。不管多小多微不起眼的细节,说不定都是敌军的破绽。
而且这次斥候安全出城回城,除了带回桂阳军的信息。反而验证了陆玉之前的想法。若真是江衡派人刺杀了她的斥候,这次斥候直接突进了他的军营附近怎会不被发现?刺杀斥候的必然另有其人。
而此人的目的,便是断绝她与长安的联系。
斥候退去后,冷绾端着药盏来到书房。陆玉饮下药液。胸口箭伤有愈合之势,长出新肉,这些天胸口处一直发痒。
田医师交代无论如何不能用手挠。陆玉的伤除了药疗,更重要的还是得静养。可当下境况根本离不开她,田医师左思右想又给她开了几副安神药。至少能睡的好些。
“家主,我们还能回长安吗?”
“如果不管梁阳,我可以带你走。”
冷绾坐在她身边,陆玉摇摇头,拍拍她的手。
“我不会离开的。”
“若是我战死,你便回师傅那里去吧。”
冷绾眉目低垂,没有做声。
窗外风呼呼起啸,凉意渗透进房中。
这一夜后,便要入冬了。
次日一早,鸡鸣破晓。
确是冬日了。王府屋顶积了一层薄霜,白如微雪。
陆玉起得早,一开门,迎面就是冷气扑面,激得她打了个喷嚏,迅速关上门又回卧房加了身衣裳。
斥候交班,守夜斥候自天泛鱼肚白便打快马回城,一路奔至王府,通报后在谒舍等待。
仆从告知陆玉斥候已到,陆玉连早膳也没吃,先行去了谒舍见斥候。
“殿下,卑职昨夜通宵观察敌军营队,入夜后,有一半的营帐未掌灯。”
陆玉清醒了些。
一半掌灯,一半未掌灯,意味着有一半的人并不在营帐中。也就是说桂阳军一半的兵力不在军中。
“有见过他们出营吗?”
“没有。”
守日斥候昨日白天守了一天,并未见到有大批士兵离营。守夜斥候也是同样。那就是说,在斥候未探之前,一半的桂阳军已经离营。
“马还在吗?”
若是撤军,战马也必会有缺失。
“还在。”斥候回道。
这就怪了,江衡若是打算减少对梁阳的兵力说不通,即便他有其他打算,要撤军不可能不带脚力马匹。那一半人会去哪里?要去做什么?
陆玉更加疑惑,一时难解。
庭院里,夏木秋花凋零,在地面青石板夹缝里留下散碎的痕迹。
冬日的风,更冷了。

(三十二)滔天水

比起烽火连天的热战。敌手毫不出击,静如寒蝉的动态,让陆玉更加焦躁。
除了等,再无余力。
当下季节变迁,冬日是个不容小觑的季节。若是寻常,也需打起精神时刻关注城中,以防百姓冻死饿死而起暴动。更别说现在正值战事。
能用的斥候一波波派出长安,便再无音信。又将普通兵士派出传信,亦是石沉大海。
每日早上去往军营巡视时也时不时有人问,殿下,长安兵马何时能够到达?
只能说,江衡很擅长疆场上的计谋人心。输了后并不急着找场子夺回胜利,而是沉下心谋划他事。
他看透陆玉打算坚守城中,便不再硬碰硬,打无用的仗。更不愿意为陆玉做嫁衣,一边又一遍长梁阳的士气。
而获胜方陆玉就这么被晾下,有心无力,有计亦无出。
半月前的胜利喜悦很快被敌军的放置而消散。不止是陆玉,军营中似乎也有所感应。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平静的。
又是一日斥候汇报。
天冷冽很多,守夜斥候身穿袄服,来回奔波眉毛上挂了一层霜。
仆从奉上热茶,斥候接过道谢。
“殿下,昨夜大批军士返回营中,与原先在营的军士交接,一半军队出动,拿的却不是兵器。”
“借着营地上的篝火,卑职看到,他们拿的是铁锹一类的器具。全体士卒于营中休息了一夜。天微亮时离开。离开时选了部分老马拖着大批麻袋。”
陆玉慢慢抬眸,“铁锹?”
正说着,郦其商掀开谒舍的厚帘进来。
“孟怀,有什么事吗?”
郦其商见斥候也在,“不是多大的事,先让斥候说吧。”
陆玉眼神示意,斥候继续道,“今早我和守日斥候交接,他已经跟随出动军队的行踪了。想来,这几日桂阳军的异常,应该很快就可以查到了。”
陆玉点点头。“辛苦了。去庖厨领些早膳充饥吧。”
“谢殿下。”
守夜斥候离开,陆玉看向郦其商,“怎么了?”
郦其商眼色忧郁,“将士们总是问我长安援军何时到达……之前还能搪塞过去,现在天愈发冷,大家也倦了,士气也消减许多。”
“殿下,我昨日查了下官仓存粮。现在冬日已至,粮仓不能只对军队开放了,全城百姓都要过冬,还要拿出一部分赈济穷苦民众,他们是最容易挨不过冬天的。若是不开战,粮草还可撑不到一个月。若是来战,难说了……”郦其商声音低下去。
“殿下,除了斥候,还有其他办法递信进长安吗?”
陆玉微垂着头,缓缓摇头。递信通道被截断,等于将梁阳生路截断,只能不断尝试。
气氛沉重,即便屋里烧着地笼也难以暖身。
郦其商见陆玉低沉,不愿再给陆玉添压力,转移话题,“最近青平河比往年要活跃,引来了不少鲜鱼,百姓们都去河边抓鱼,打算煮鱼汤过冬。”
陆玉缓了缓,“那我们也抓点吧。”
趁现在还能有点肉吃,等到哪日弹尽粮绝,连吃都没得吃了。
郦其商笑笑,“我已让家仆去了。晚些送到王府来。不过听他们说今年青平河没去年那么凉,往常一到这个时候,虽然还不到结冰的地步,但也寒凉刺骨了。今年下水摸鱼居然也还好。”
奔腾的水有活力,不会结冰。流速缓慢的寻常河水会在入冬后渐渐缓势,在越发降低的温度中慢慢结冰。
青平河是梁阳的母河,但不是单支河,陆玉随口问了一句,“青平河的主干是哪条河来着?”
郦其商道,“黄河。”
————
守日斥候一路隐秘跟踪桂阳军一日,终于抵达桂阳军的目的地。
此处傍河,便是那青平河母河,黄河。
看火堆和帐篷,桂阳军在此处已有些时日了。
守日斥候爬上高处观望。桂阳军在黄河一侧划了区域,挖开了一条河道。河道已成型,已经湿润有水迹,只是黄河水迟迟未引进河道,是因为桂阳军在河道上筑起了一座堤坝。
大部分人都在堤坝上忙活,河道看进度已经完成了。
怪不得出门带铁锹,原来是出门忙工事。
守日斥候观察一会,心道,怪哉。难道桂阳军饮水不够,要打长期战,在此蓄水调用吗?
满腹疑惑无可解。
守日斥候忠于职守,用绳索将自己的腰固定在树冠粗枝上,隐蔽自己,紧盯敌军的一举一动。
沿路他已经留下标记,守夜斥候会沿着他留下的标记找到这里,继续和他交班盯梢。
临近中午,桂阳军工事停了停,起灶做饭。一群人集中空营地上,这使得守日斥候能更清楚的看清桂阳军不辞辛劳筑起的工事全貌。
这会人少了,堤坝整个显露出来。
比左斥候想象的更高,而且已经蓄上了水。
他在树上已经可以看到堤坝半满的水位,几乎……像一口湖泊?
桂阳军要这么多水做什么?
黄河腾流不息,于桂阳军原先驻扎的位置也不远,也不会因为冬日结冰导致不能取用水。
即便他在树冠密丛中,也能隐隐听见河流湍急澎湃的声音,汹涌不止。
不多时,桂阳军纷纷回到中心地,他们吃饭速度很快,迅速在营地集结起来。领头在队伍前说了什么,兵卒们有序散开,抄起了铁锹。
原先成型的河道紧连黄河,众人用麻绳缠在自己腰上,和同伴连在一根粗绳上,并将绳子尽头处绑在附近树干上。众人合力将阻碍的最后一层河土挖开,黄河水猛然没入,转瞬冲散挖土的士兵,好在有绳索相连,兵士们借着绳索安全爬上岸。水流涌进蓄水的堤坝,水位肉眼可见迅速上涨,速度让人莫名恐慌。
守日斥候慢慢解开绳索坐起来。不止为何,心中说不上来的惶然。
水位迅速上涨,另一部分在湖边的工兵密集如蚁群,旋即齐心协力掘开湖泊,汹涌黄河水扑进河道,满满溢出,狂乱着涌向东边方向。
守日斥候霍然望向东边。
是梁阳城!
“不好!”
手忙脚乱跳下树,守日斥候一路疾奔到几里之外的马匹边,一边打马一边上马,“驾……”
————
阴云蔽月,漆黑天幕难见点星。
入夜后的梁阳城格外安静,也不见虫鸣窸窣,如同死寂一般。
疾风骤然彻冽寒然,簌簌雪花扑落,难掩深沉夜幕下隐隐到来的静谧肃杀之气。
细雪在缓慢落地前,城外有凄厉人声呼喊。
他尚未进城,城内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,也叫不醒任何人。“有洪水……逃……有洪水……”
城头上守夜民兵远远听见有人呼喊,疑是敌军来袭,纷纷点起火把,但距离太远,看不清人脸,也听不清内容。
与此同时,轰然异响于城外西处凛然逼近。
哗啦——
滚滚黄河水如同天降直扑梁阳城——
……
水灾一夜之间訇然降临,湮灭睡梦中的梁阳百姓……
……
一夜之后。
漫长的夜幕终于褪去,梁阳城整个城泡在浑浊大水中。
“来,把孩子给我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哎,小心,老伯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大家跟上,不要掉队……”
“你去扶一下……”
众人在齐腰的水中跋涉,城中暂时不能住了,陆玉带领城中人搬往城南,东南方向地势高,积水少,城中全部都被淹没了。
所有人都沉默着。
一夜之间,很多人不止失去了财产,更是亲人。深夜的洪水轻易将人溺死在梦中,连挣扎都来不及。
寒天冻地下,所有百姓泡在冰水里,麻木地跟随着前行者。
一波一波的将百姓分批安置好,陆玉静下来时才感受到彻骨的寒冷。
棉褥一类的厚物全部湿透了,根本不能做保暖用。而想要点火取暖,眼下根本点不燃易燃物,陆玉派人往林中寻找干柴。
原本闲置搭的宗庙雏形成了庇护民众的住所。但是还远远不够。风呼啸着,陆玉带着人将空地用木板围起来,搭成临时木屋,又翻找出防水帐篷搭建。
从灾洪中脱身而出后,原本沉默的民众终于有心力整理情绪。
呜咽的哭声低低,谁也不敢大声哭出来,仿佛怕惊扰水神,再度降灾。
陆玉胸腔空空的,搭建帐篷时晕厥了下,踉跄着走到没人处扶着石壁,坐在湿地上发着抖深呼吸。
身体心理上的疲惫使得她不能坐直腰,无力地将身体交给冰冷的石壁,任石壁撑住她残破的身体。
“殿下……”远处有郦其商在喊她,陆玉实在提不起力气回应。
“殿下……”他又在喊她了,应是有什么事。陆玉稍作休整,强撑精神,“孟怀,我在这里。”
“啊,殿下你在这……”
郦其商扶着守日斥候往陆玉那边走。守日斥候拜了一拜,“殿下……”
“你的腿怎么了……”她见他左腿使不上力,腿翻白肉,像是被东西划伤后又久在水里浸泡形成的,几可见骨,已经很严重的伤势了。
斥候简单回答了下腿伤的事,是进城后在水中跋涉被骤然冲来的东西弄伤的,水太浑浊,也看不清是什么。他将昨日跟踪桂阳军的所见陈述给陆玉。
陆玉闻言后闭了闭眼,“是我太晚了。”
若是能早些派出人去观察敌军动向,或许可以早做准备。
“你先去帐篷内歇息吧。你的伤要尽快处理。”
守日斥候谢绝郦其商的帮忙,郦其商不忍,找了根粗树枝给他做拐杖。
郦其商上前,“殿下,你脸色不好。”
陆玉几度深呼吸。
“统计城中人口伤亡,粮秣剩余,还有药铺,洪灾中受伤人群不在少数,正是用药的时候。还有遗留在水中的逝者或者动物要尽快处理。洪水要是迟迟不退,腐尸恐会引起疫病。”
郦其商低着头,久久才应道,“喏。”

(三十三)人心计

桂阳军筑高耸堤坝蓄水,挖开黄河大堤后将水引进堤坝,等于是在梁阳上空筑起一个堰塞湖,一个蓄水的容器,等到容器满了,捅开容器,原本蓄住的水将倾倒,借黄河奔腾之力以势猛之势灌进梁阳。
江衡一招引水灌城,将梁阳逼至绝境。
在洪水到达梁阳当夜,江衡带领军队,又往后撤了十里地,往地势高的地方行进,以免被洪灾波及。
两军交战下,桂阳军以巨大的优势力压梁阳。
胜负很快将决出。
桂阳军军营。
“恭喜殿下,据斥候来报,梁阳城内外皆是水患,如今天寒,梁阳或将支撑不住。”
校尉副军们在营帐中围坐,江衡拨一下无声的琴弦,“意料之内罢了。”
“殿下,那我们接下来不若趁乱直攻梁阳,梁阳如今正是民心军心松散之时,打下梁阳如探囊取物。”
副军的说法是对的,但江衡并不打算这么做。他摇摇头,众人疑惑。
“现在打是能打下来,只不过要接管满城的难民,对我们来说不划算。”江衡继续道,“这个时候进攻也只是得到梁阳一座无人心的空城。”
“本王要的,不是屠杀,而是人心所向。他们要信奉从天而降的神,而我就是那个就可以救他们于水火的神。”
“陆时明不是简单人,这会只怕是忙于拯救他的城中百姓,人心尽聚于他身上。这会进场,本王可捞不到好处。”
“谁会感激自己的仇人?要等他们过去这一阵,没有复起的希望,没有生存的希望。击垮了人心,这时候,才是我现身的时刻。”
江衡淡淡抬眸,“粮草行进到何处了?”
桂阳军的粮草后勤一直是临武县支撑,前几日他下令将汝阳王军队调来,届时两军汇合后,路途遥远的补给区已经不能足够两支大军的需用。这次是最后一次从临武县调粮。
“已在路上,大概还有叁日到达。敖仓那边已经通知,开始准备了,等到新粮消耗的差不多了,只待令下,便可运送出城。”
敖仓是江衡反复思量下,除临武县外,最佳的后勤补给地区。
“殿下,还有一事,听闻淮安王已成功与洛阳军队汇合,前几日已经带兵离开洛阳。”
江衡眉头微动,“有查到他往哪里去吗?”
“暂未。他没有走官道,入了曲折山林小径,也是在隐藏行踪,我们的人还在探查中。”
江展加入战局,未可知会对整体战况有什么影响。当下江衡一方占优势,凭江展一人又有何能力能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,逆转战局?
但江衡虽有信心,仍不能轻视江展。
“加派人手盯紧淮安王的动向。”
“喏。”
不多时,众人正聊着,护军进帐来。
护军拱手作拜,“殿下,您之前交代的东西已经完好运来了。几十箱已经送进营地内有专人看护。”
手下将士们一早就知道江衡的安排,这会东西到了,还是又多问了句。
“殿下,真的要这么做吗?会不会……太亏了?”
江衡轻瞟他们一眼,“下令,谁若敢动箱子里的东西,立斩不赦。”
“按计划行事。谁要是起念因此动乱,立斩不赦。”
叁令五申下,箱子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。
“……喏。”
校尉副军们出帐后,营帐中只剩江衡一人。
古琴琴弦已不能发出琴音,拨弄下唯有纯粹弦击琴身的闷声。
触手可及的胜利就在眼前,如今他拉起的战争已成型,且压女帝一头。
江衡有些恍惚。
如果当年父亲胜利,如今高坐王位的是他。
可他有时会问自己,真的很想要那个王位吗?
他答不上来。
权力无疑是分外迷人的,而放下权力对于他这种人来说犹如刀割己身肉。
他一生被朝堂被江氏裹挟,每一个选择都是他能做的最优选择,而抛开利益,哪一次是从心的选择?
没有这种时刻,也没有这种选择。
哪怕远离朝堂,他也挣脱不得无名枷锁,因为姓江,他必须要去斗。
不斗,便是死。
“阿颖,我还是恨……如果你和孩儿还在的话,我已经可以教他读书写字,骑马射猎了……”
他抚着琴身喃喃,与故人轻言。古琴琴面已经斑驳纹理,微微凹凸,被他悉心修理养护多年。
旧人故去难释怀,残物惟存,难抵午夜梦醒。
————
从梁阳通往长安的路上。
一位文士满身尘灰,跋涉在林中。
杜明从桂阳军中逃出来有些时日了。自己的马匹被桂阳军没收,自己想要回长安,只能步行。
从未走过这般长的路,他的鞋底几乎磨烂,脚心脚趾皆起了水泡。杜明龇着牙用身上撕下来的布条缠住水泡扎紧,减少步行路上水泡磨脚的疼痛感。
从政几年,从未这般狼狈过。
这几日,他渴饮溪中水,饿食树间果,累了便稍作休息,休整好便即刻赶路。
他在桂阳军中听闻梁阳的两场大败,心中亦是惊惧,为何这么些时日过去了,朝廷援兵还未抵达?
虽为文官,敏锐的洞察力让他隐隐感知到,梁阳或许有难。不管是梁阳的斥候,还是朝廷的斥候,乘快马来回不可能拖这么久的。
他要尽快回到长安,禀报女帝。
可同样,他心里也没底,自己这般的脚力,赶到长安时不知是多久了。
杜明捡了根枯树枝做拐杖,在密林中抄小路艰难前行。
“嘚嘚……”
林中偶有山泉声和鸟鸣,极少听见马蹄声。
杜明打起精神,随即欣喜起来,有人打马经过。
若是可以捎他一程,那是再好不过。他停下脚步,腿脚发累,一屁股坐在草丛里,准备蹲守骑马者。
而不到一刻钟,马蹄声渐近间却停了下来,杜明疑惑,拨开草丛,往原本马蹄声方向望去,只见穿着梁阳军服的人停下,望着通往长安方向的前方,说了什么,大概是说让个路之类的话。前方两个穿便衣的骑马者没出声,打马冲向穿着梁阳军服的人,转瞬间,拔刀,一刀枭首。
“!”
杜明紧紧捂住嘴,不敢出声,将身子低的更深些,担心自己被发现。
杀人的两人甩甩刀上的血,收刃入鞘,随即打马往长安的方向奔去。
杜明又惊又恐。
杀人者明显是来自长安的人,阻止梁阳斥候进城就是不想让长安知道梁阳的困境。可长安的人,有什么理由这么做?
杜明心中愈发恐惧。难道,长安中已经安插了桂阳军的细作?
————
洪水淹没梁阳的第七日。
好在江衡挖的堰塞湖只能用一次,掘毁后再未有新动作。
梁阳城西地势低且靠山,几天内,水流渐渐被引退,原先齐腰深的水位降低至没脚。
集中在城南的百姓们渐渐回城中的家里,收拾被大水损毁的家。
梁阳城内,原本沉在水底的被泡的发胀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,弥漫出一股淡淡的味道。幸而是冬季,腐烂的速度慢许多,也已不能耽搁。
剩余的士兵们清理城内的腐尸,将之集中拖到空地焚毁。
而陆玉状态也不甚乐观。一直没能好好休养,她最近几日一直在发热,田医师开了几副方子始终没能降下去。归根结底还是太忙活了。
医师最关心病人的身体,田医师劝她这几日在府中稍作休养,什么事都先暂放一边。
“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,再不好好的,怕是离死不远了。”田医师故意把话说重,吓唬她。
陆玉只是摇头笑笑,“生死岂由我来定,都是命。还好,不像之前那样昏沉不能理事,多动一动,发出汗来就好了。”
田医师也只是叹气,“梁阳已经这样了,不会因为你多忙几天就会立刻恢复到水灾之前的样子。”
陆玉也只是沉默片刻,又说几句轻快的话哄田医师。留下药后,差人送走她,转头又去查看粮仓的事。
一天忙下来,好像什么都在干,又什么都没干,因为什么都没有进展。
一日日的熬着,不知道哪天敌军就打过来了。
除了水灾,原先派出的送消息的人仍是一个没回来。
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压在陆玉头上,已经没有时间去生病了。
已至下午,冷绾熬了药汤端来给陆玉服下。
一场洪水,陆王府也失去了大半家仆,白日府里静寂如夜,不若平时那般里里外外忙忙活活有人气。不论是梁阳还是陆王府,压在头顶的都是一层淡淡的死气,无生未灭。
能做的也全做了,能用的手段也全用了。砧板之鱼,离水挣扎,已无归处。
陆玉捧着空药碗坐在渡廊前的石阶上,怔怔望着虚白无日的天空。
“殿下……”
陆玉回神,是一个小民兵入府来,他一路跑过来喘着粗气。
“殿下,您快去看看吧,出事了……”
“怎么了,”陆玉放下碗,“慢慢说。”
“敌军又来了……”
陆玉头皮一紧,立时出府往城门方向去,“已经攻到城门下了?孟怀呢,兵士集结了吗?”小民兵跟上陆玉,“不是,他们没打我们……”
“他们,在往城里扔金子和钱币……”

(三十四)一线明

陆玉脚步一顿。
小民兵继续道,“大家都忙着抢钱了,拦都拦不住,郦县令在那边控制局面,让我赶紧来找您……”
陆玉脚步急促,沉默着往城门楼处赶。
已到这步,陆玉不得不承认,江衡实在是精明。先是水淹梁阳,待梁阳稍微稳定些后,以财收买人心。
在民众极度无望时抛来橄榄枝,任何人都会充满希望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。
原本在梁阳百姓眼中,江衡桂阳军是敌人,现在势头一转,成了天降的恩人。
百姓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,是不在乎谁当王的,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过上安稳日子,他们就认谁作王。
况且长安那边迟迟没有消息,任谁都会觉得,朝廷放弃了自己。
湮灭他们向往的希望,再给一个新的希望。而希望是谁给的,已经不重要了。
城门处,众人哄抢着地上的金子钱币,互相殴打互相谩骂,郦其商大喊着“不要乱,不要乱”,没人理,还被挤到一边,险些被混乱的人群推倒。
陆玉加派人手,将城楼附近围起来,以免引来更多的百姓加入混乱。
她登上城楼,城楼犹湿浑浑,地面上凹凸的小坑积攒着浑水,陆玉踩着水往城下看。
距离城门不远处,桂阳军用弹石车承载几十斤重的金子,用布简单扎起,弹射进梁阳城内。布裹落地乍开,哗啦啦,金币琅琅作响,满地金光璀璨。
她望向弹石车后的桂阳军军队,江衡背着古琴静静立在马上,眼色沉寂。
而后,几个骑兵打马靠近城门。
“里头的人听着,桂阳王心怀仁慈,不忍见你们受苦,领了金子打开城门,桂阳王仁爱,将你们一律视作子民!”
“里头的人听着,桂阳王心怀仁慈,不忍见你们受苦,领了金子打开城门,桂阳王仁爱,将你们一律视作子民!”
“住口!”陆玉怒上心头,捞起弓弩朝骑兵射击,而他们也早有预料,只是喊了三声便退开。信息已传达,便不多在城门前停留。
最后一箱金子抛进城内,弹石车收拢弹杆慢慢后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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军队掉头前,江衡回眸一眼,望住陆玉。
他淡淡笑了笑,携军队离开。
陆玉抓紧了城楼矮墙上凸起的长出青苔的石砖,指尖泛白。
江衡这是打算引起梁阳内部斗争,让梁阳自取灭亡。
看起来给钱给好处,实则是在劝降,击垮民众最后的心理防线。
“干什么,让我们进去,我们也要捡钱!”
“凭什么不让我们捡钱,他们都有……”
城下乱做一团,呼声震天,所有人为了钱为了生撕破了脸。
士兵们列阵,亮出白刃震慑,反而引得百姓更加愤怒。
“你们杀了我们吧,反正也活不成了!”
“谁给我们好处,我们就认谁!”
“……”
“乡亲们,乡亲们!听我说,”郦其商竭力呼喊,“这是敌军的劝降之计,要分裂我们,我们不能上他们的当……”
“上就上吧,人家给的是真金子,人家说了会好好待我们的……”
“我们还能活多久?我们就是想活!不如投降算了,我们之前坚持了又有什么用!”
“朝廷呢,朝廷在哪里?我们被水淹的时候朝廷在哪里……朝廷早就放弃了我们……”
民众们哭喊着,愤怒着,连日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和城内的困境已经让他们筋疲力竭,虚无的信仰已经不能带给他们任何实在的益处。
“郦县令,我们是大老粗,没读过书,不明白朝政,我们不图别的,能好好活着过日子就行……现在有活路,你不能断了我们的活路……”
“桂阳军明明可以直接打进来,但是他们没这么干,人家就是想招降我们,招降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没坏处,要打你们自己去打,别害了我们!”
“对啊……”
“放我们走……”
陆玉在城楼上,将一切看在眼里。
“当……当……”
尖锐刺耳铜锣声响彻盘桓城头,所有人被这噪异声响震的捂住了耳朵,短暂静寂下来。
陆玉将铜锣扔在一边,站在城头,俯望着城下的民众。日光残照,将她的脸照的格外冷冽。
“从现在开始,所有人上交捡到的所有金银,乱民心欲投降者,按叛国罪处理。私开城门者,斩首示众。”
群众又乱起来。大哭哀嚎的,痛骂不休的。
“什么狗屁郡王啊,是要我们的命啊……”
“把钱给你,你要私吞吗……”
“你要害死我们……”
诸多质疑,诸多不满,纷乱繁繁。
“诸位,听我一言。依我看,陆郡王已经没有保护我们的能力,朝廷也放弃了我们,我们不如从于桂阳王。”
年轻士人呼声振臂,“我们放弃梁阳,去投靠桂阳王。我们不在梁阳待了!桂阳王愿意以真金待我们,可见虽是反臣,但是想要拥民心的。”
“我家祖上自前朝便在朝中做官,虽是小官,但也略懂政。自古一个新朝的建立仅靠武力是不够的,更要靠民心。”
“桂阳王没有趁人之危屠杀夺城,我们这些普通民众对他没有威胁,他要对抗的是当权者。”
“我们早早归顺,也免受战乱之苦。”
他一番高谈引得众人更加骚动。
“对啊,他说的对,我们管这些官干什么?我们是草芥,在谁手下活都是活……”
郦其商深吸一口气。
“乡亲们,听我说。你们或许不知道,这场洪灾便是桂阳王挖渠引水造成的。他根本不是真心在乎民众,他只是想要博美名,不战而胜,收下梁阳这座城。”
“即便你们去投靠他,他也不会善待你们。而且现在冒然开城,桂阳王掉头打进来如何是好?城中百姓的安危不可不惕。”
“而且若是朝廷胜下桂阳王,你们投敌朝廷必会被治罪的。”
郦其商说的有几分道理,群众有的在思考,而有的在质疑。
“你说的这些前提都是朝廷平下动乱,可现在朝廷根本不搭理我们,我们的死活他管过吗?”
“对啊,朝廷在哪啊……”百姓怏怏愤慨。
年轻士人朝城楼上陆玉拜了一拜。
“请陆郡王开城放我们走吧,我们只是想活下去。”
“对啊,开城门啊,开城门……”
人群又混乱起来,拥挤着士兵们,簇拥着在甬道里往城门处挤。
“铿……”
一支重矛自城楼下投下,斜插进地面,寒矛冷刃泛着光,隔开向前拥堵的人群。
众人静了静。
陆玉自城楼上提了刀慢慢下阶。
她立于泱泱百姓前,神色森寒如冰,悍然横刀,重复方才的话,一字一句。
“乱民心欲降者,按叛国罪处理。私开城门者,斩首示众。”
众人被震慑,动摇起来,一时无人出声。
年轻士人面有惧色,但未退一步。
“外患未解,郡王打算把刀对准自家民众吗?”
陆玉把眼睛移向不远处的年轻士人。
“你我立场已然不同,我等草民只想活命,仅此而已。你捍卫你的王,捍卫她统治下的大魏,权下掌控着万民,无民便无国。万民是统治下的工具,可也有选择生存的权利。”
陆玉眼睛终于动了动。她静静望着眼前的年轻人。
“若在乱世,你或将是个谋士人才,天下间必有你的用武之地。可谋士,也分正臣和投机之臣,你会是哪类?”
她轻微摇摇头,很轻的说了一句,“没有假设。”
陆玉看进年轻士人的眼睛,“可这是治世。”
“治世之下,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刻,没必要留你这样的……”
一瞬,寒芒突动。
手起刀落,鲜血飞溅。
年轻士人的躯体犹在站立,直到人头咕噜噜滚落,才沉沉倒在地面,溅起泥坑里的污浊水花。
突如其来的砍杀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噤如寒蝉,甚至来不及发出惊恐尖叫。
陆玉将眼睛缓缓看向众人,“乱民心欲降者,按叛国罪处理。私开城门者,斩首示众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啊——”
人群松动,集聚的人群缓缓散开,连手中抢到的金子也不要了,一边跑一边散落兜住的金银钱币,后知后觉地惊叫着跑开。
脸上有微凉感,一滴一滴,陆玉抬手,缓缓拭去脸上的血。
细看,却不是血。
她仰起脸。
下雨了。
……
细雨夹杂着几不可见的雪花,雪花还未落地便在空中被雨水稀释成同样的雨水。雪雨下,泛着泥土的味道,携着寒气,丝丝缕缕。
陆玉呆坐在廊下有屋檐遮蔽的木阶上。
虽是有屋檐遮雨,但雨丝细密,仍是被风刮着打湿陆玉的靴裤。
一把油纸伞遮在她头顶上。
陆玉没有抬头。
郦其商在她身边坐下,撑着伞陪了她好一会。
无声之下,是穷尽与绝望。
王府内死寂,只有单薄的落雨声。
“咕呜……咕呜……”
陆玉动了动眼睛。
她看向后院,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。
自从她搬回来后,后院没有再养动物,何来兽禽声响?
陆玉默默起身,穿过月洞门,郦其商也起身,跟在陆玉身后给她打伞。
后院泥泞未消,原本的菜地狼藉,水灾后没有人有精力打理这里了。菜地旁是车棚,原本会放几匹马做脚力,现在马也没了。
从长安来梁阳时的马车一直安静的在车棚下,凿了木桩固定在地里,没有被大水冲走。
“咕呜……咕呜……”
陆玉靠近马车,掀开沾满湿泥的车帘。
车榻上,一只灰羽海东青正在梳理羽毛,光亮透进车内,海东青动了动金瞳,和陆玉对视上。
“咕……”
“呵……”陆玉笑起来,“呵呵……”
郦其商见她笑得怪异,担忧她精神状态,“殿下……”
陆玉紧紧盯着那只隼。
“孟怀,我们有救了。”

(三十五)长安令

海东青放飞于天际。不惧风雨,迎寒而上。不消多时,长长清唳一声,消失在空中。
“殿下……”郦其商还是很担忧陆玉。她现在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。很怕她不知在哪一刻倒下。
陆玉轻轻摆手,“无事。”
“殿下,那只隼来得怪异。”
陆玉眼色染上一点点光亮,“不怪异,是我的一位故人送与我的。”
“海东青会把梁阳的困境传到长安。长安,会来救我们的。”
“我们现在,只需待长安援兵到达,无论如何,守好最后一战。”
她情绪变得快,方才在雨檐下一个状态,放飞海东青后又是一个状态。
之前无论如何传不出消息,而现在她坚定朝廷必然会到达。
郦其商心头一沉,肃然道,“殿下,你需要休息。”
陆玉虽有疲色,但眼眸清亮。
“孟怀,放心吧,我没有疯。”她看住他的眼睛,晃了一下身体。郦其商慌乱扶住她的胳膊。
“不过我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。”她有些昏沉,眼前发黑。
“城里的金银搜罗起来,各家各户的搜,必须上交。不能给民众留任何投敌的念想,否则,我们辛苦坚持这么多天全部白费……”
她越发倦沉,身体倒下去。
“殿下……!”郦其商扶住陆玉倒下的身体,“来人,唤医师!”
将命令吩咐下去,陆玉终于抵抗不住连日来的操劳疲倦,仰榻昏迷过去。
强健成熟的成年海东青飞行速度很快,加之空中无需绕路跋涉,在陆玉放飞海东青后的一夜半日后,于第二日上午将要抵达长安。
鹰啸锐鸣,张开翅膀飞过丛林上空,扬起一阵风。
有两人骑于马上,守在长安入口处。
忽闻啸声,杀手警惕起来,两人对视一眼,弯弓搭箭,嗖——
“呜……”海东青翅尖羽毛零落,扑棱着翅膀下落,被打马追逐的杀手接住。
“嘎……嘎……”海东青剧烈挣扎,翅膀扇在杀手脸上。
成年海东青体型较大,张开翅膀抵得上半个人身的宽度更甚。两人手忙假乱的按住海东青,检查它身上是否有密信。
海东青继续反抗着,两杀手翻遍海东青的身体,未找到任何可疑之物。
二人对视,确定无虞,拔刀打算杀掉海东青。
“嘎——”
“呃!啊!畜生!”
动物对人的情绪有敏锐感知力,尤其是危在眼前,海东青奋力一挣,尖喙啄在其中一人眼睛上,趁乱飞离。
与此同时,平坦官道上,长安入城口遥遥可见。
颠颠荡荡的牛车上,杜明扶着车栏眼含热泪。
终于,要回到长安了。
淳朴的老乡赠与杜明一双草鞋。他的脚已血肉模糊,用衣服勉强扎住,草鞋套上,保住一双脚。
“老乡还能快些否?我有急事要入长安……”
“使君,这是老牛能跑的最快速度了,牛比不上马呀……”
杜明心焦,脚已不能走路,只能乘着牛车缓慢前进。
眼看近在咫尺的距离,杜明却感度片刻如年。
终于抵达城门,杜明当即向城守亮出使节符令,“我乃御史杜明,有前线紧事急奏御前,不容耽搁!速备快马疾车,送我进宫!”
同一时刻。
长安陆王府。
海东青飞过长安,于王府上空盘旋,啸鸣不已。
善舟闻声自房中出门,仰脸观察盘桓的隼。
“小灰……?”
“咕呜……”
海东青渐收翅膀,隼爪乖巧落在善舟臂膀上。
片刻后。
书房被猛然撞开,善舟抱着海东青冲向陆启,“二叔,不好了,三叔有难!”
……
马车疾行至巍峨魏宫前,善舟跳下马车,朝向觐见天子建章宫的反方向去。
“善舟,回来!”陆启来不及拉善舟,指了一个侍从,“去看好她。”
宫门石阶门槛众多,下马车后,陆启推着轮椅每过一道门便需由侍从抬起,才能顺利行进。一路磕磕绊绊,陆启心急如焚。
宫车马铃琅琅晃晃,陆启听得背后一声大喊,“二叔,上车!”
善舟差人驾着宫车走驰道坦路直行。专属于天子马车可过的驰道。
陆启知善舟被封奉车都尉,但没想到善舟胆子这么大,敢走驰道。
“善舟不可走驰道,否则日后陛下追究起来会很麻烦,快掉头。”
善舟命人继续前进,“陛下答应过我,可以坐车看遍宫内所有景象。她没有说不可以走驰道。”
事已至此,陆启不再多言,善舟说的不无道理,先救陆玉要紧。
“驾……”
“驾……”
建章宫前最后一道门,马车不得擅入。侍从将轮椅抬下马车,陆启单手撑在车缘木上,跳入轮椅。随后,另外一辆马车也行至,上头下来一个身着破烂,满面风霜的人。
陆启没心思去看清是什么人打招呼,和善舟急惶惶通报进建章宫。
侍从官引陆启和善舟进宫,公案前女帝正要问何事匆忙,陆启匆匆开口。
“陛下,请恕陆启身残不能行礼。梁阳有难,望陛下早日驰援!”
“陛下救命。”善舟恭谨作揖,代陆启行礼。
还不及女帝回话,侍从官又匆匆进来汇报,“陛下,御史杜明回来了,说有要事禀报,一刻耽误不得。”
“快宣。”
杜明人还没出现,就听得他的声音,“陛下……陛下……呃……”他仓促间绊了一脚,险些栽倒,跌跌撞撞出现,“陛下,梁阳有难。陆郡王派出的斥候一直被人截杀,消息无法递出。梁阳恐已是孤城,需尽快驰援,否则梁阳失守,下一个便是长安!”
女帝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。
江展刚到洛阳时,她便急催江展援兵各处,江展有丰富作战经验,对各处战场怎会没有基本把控?手握重兵不用武是何居心?女帝仍记得江展出征前的条件,按下所有不满。她深吸一口气。
“宣传令官,速来!”
“命淮安王即刻援助梁阳,不得有误,速往!”
就在陆玉昏迷的当夜。
距离鱼都梁阳三十公里的桂阳军营帐内。
江衡擦着古琴,缓缓抬头,目色凶利。
“什么,敖仓的粮道被截断了?”
敖仓要进入鱼都郡,必要经过阴阳河的交汇处,水路是唯一途径。之前江衡的补给线路一直是自家临武县,但距离颇远,长久来看不稳定,变故多。故而选择离当下位置更近的敖仓。
斥候低着头,“是洛阳那边的军队,人数不多,突然而出,势头凶猛,凿沉了船,还将沿岸河道用巨木大石堵住,新船不可通过。”
江衡沉声,“运送粮草的人呢?”
“运送粮草的士卒,老兵和未接受常规训练的新兵居多,无甚战斗经验,对方骑兵迅猛有序,一下就打散了队伍……”
江衡闭了闭眼。
当时刺杀江展未果,果然江展成了最大变数。
即便是不杀江展,也中了江展调虎离山之计,刺客那一行毫无收获。
如今江展未曾露面,第一手就算准了自己选择的新粮仓,截断了自己的粮道,后续难料还要做什么,梁阳近在眼前,必须尽快拿下,以梁阳为仓,打进长安。
江展已然开始动作,第一步就算准了江衡欲将敖仓当粮草储备地的打算,如果他坚持打粮草后勤,那江衡庞然大的军队必然接不上补给。
敖仓的路算是断了,如今只能把希望再次放在自家粮仓临武县。上一次最后一次从临武县调粮,江衡根本没有大批量运输。
那些粮秣江衡作为胜利的奖赏赏给了部下每位士兵,算不得正式军粮也远远不够。粮草已经发放出去没有收回的道理。
任由士兵处置的粮食不会在士兵手中存放很久,一来兵士们的一日三餐皆由军队伙食营集体供给,按时按点,不会多放。胃口大的兵士根本存不住。二来营地生活终究多有不便,兵士们同吃同喝,存点好东西被偷了也找不出谁偷的,不如赶紧享受了。
江展这一招直接扼住了江衡的咽喉。
江衡下令,“临武的运粮路线拨三千精兵运输,分四条路,让他去猜到底哪条路有粮。”
“临武的粮草不能再出现问题,误了我军的补给我摘了你们的脑袋。”
“喏……”
“江展行踪呢?”江衡又问。
“淮安王本人行踪不明,只能探查到截杀粮道的是淮安王带领的洛阳军。”
斥候退下。
“报——”一斥候退下,又一斥候来报。
江衡余怒未消,“讲。”
斥候顿了一顿,“殿下,汝阳王自荥阳赶来梁阳的官道,被挖断了……”
江衡咬紧了牙,额头青筋微凸。
“汝阳王那边只能带领军队绕道,不能如期抵达梁阳……抄路绕来,暂未知还有多少时日……”
江衡胸口起伏,缓缓坐于案前。
江展神龙见首不见尾,他在暗,他在明,当下局势,对江衡极为不利。
江衡冷静下来。本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,但没有时间了。他必须拿下梁阳了。
“召诸人来帐。”
各个校尉,副军,将领,前锋很快齐聚于帐内。
灯烛火花噼啪微响。江衡脸色肃沉。
“传令下去,明日一早,用尽所有手段,势必攻下梁阳。”

(三十六)折兵还

陆玉昏迷一夜后,沉重的心理压力迫使她在梦中挣扎着醒来。
虽入眠的时间不算多,但终究是稍作缓解了连日来失眠的倦疲。
睁开眼时,外头寒风呼啸,有点点飞雪飘落。房间里地龙烧的很暖。陆玉仰在榻上望了一会窗户,起身穿衣。
家仆不多时便敲门,将陆玉药盏送上,陆玉饮下汤药,舒缓片刻身体。早膳也没用,先行去了军营。
上次洪水后,她还没有去过军营。灾洪退去后,营地也刚刚简单重建起来。
进到军营营帐,公案上已经放了诸多册目。陆玉坐下翻阅,册上很多条目骤然减少的数字看得她心揪紧。
如今城中能用的士兵已不足一万。
战争没能带走这么多人的性命,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奋力搏杀才能活下去。而水灾毫无声息,不给任何人做准备,一夜之间席卷走他们的全部。
陆玉出帐去,兵士们一如既往操练。将在一日,兵在一日,一日不可荒废。她巡视一圈,大家看起来都很低落,也很多受伤的士兵互相搀扶,身上扎着绷带,带着伤。
一派萧索寒凉。
郦其商也到了军营,见到陆玉,正要上前,便听得陆玉道,“孟怀,随我去城楼上看看吧。”
两人并肩而行,步出军营。郦其商问,“殿下,若是海东青能送出消息,长安大概需要才能抵达?我担心来不及……”
“来不及。从长安派兵来此,快也需要两叁天。何况现在局势必然胶着,恐怕长安也没有多余兵力支援。唯一可解,便是就近派各处的军队援助,至于是哪支军队……”她摇摇头。
梁阳派出的斥候一直被截杀,现在外面不知道梁阳的情况,梁阳也不清楚外面的局势。
“江衡想要分裂梁阳,不攻自破。如今百姓已经难服于我。”她上次高压震慑,以那个士人的性命儆全城,陆郡王现在或许已经是百姓眼中阻碍他们生存的恶人了。
“上交金银的事如何了?”
郦其商呼出一口气,“昨夜通宵搜寻,统计所得的金子钱币还不足当时城下的叁分之一。”
“还需要继续搜吗?我担心,再逼下去百姓们会逆反……”
这在陆玉意料之内。没有人会轻易把到手的财富交出去,更遑论交给一个不能保护他们残暴至极的郡王。
郦其商说的不无道理。陆玉也不抱太多希望一分不落的收集到。
“不必了。本质还是告知他们我的态度,至少能让他们在短期内不会动乱。”
梁阳若真的大乱,就真的如江衡所愿,不攻自破了。
“殿下,我们还能撑多久?”
陆玉望望天,“大概叁天?以城中兵力和资源,已经经不起前几次的大规模消耗动员了。桂阳王要走内乱路线,也需得舆论扩散。依我看,城中一时半会,不会起乱。不过,还是要做好准备。”
白日的寒风也并不温和,刺骨刮面。两人感觉不到冷。木然向城楼方向行进。
洪水退去后,气温骤降,街上没什么人,地面结了一层薄冰。
枯叶零落着扫过冰面,又被寒风卷走。
马上要到城楼了,两人无声前行,猛然间听到一声痛呼。
“唔……”
有人急匆匆奔跑,被地面的冰滑倒,猛然栽一跟头。
陆玉闻声上前扶,看穿着,是守城的民兵。心头一沉,难道……
民兵认出陆玉,扶着陆玉的胳膊,哭丧道,“殿下,桂阳军打过来了……”
郦其商闻言一惊,“殿下……”
陆玉遥望城楼张惶的人群。
“孟怀,按上次守城之计,调人调滑车,弓弩火种油脂,有多少,送来多少。”
“喏!”
陆玉携报信民兵,迅速登上城楼,不远处,桂阳军奔腾而来。冬日硬土下,马蹄踏踏,隆隆震动。
旌旗猎猎,展开的桂字旗张扬而炽烈。
陆玉怎么也没想到,江衡耐心这样差。竟然在第二天就急于打下梁阳。这和他昨日悠哉的派头完全两模两样。如果一开始就这样做,何必抛洒浪费这样多的金银?根本多余昨日心理战术一计。情况紧急,陆玉来不及多想。
城楼上已经乱作一团。刚刚遭难休整过来的兵士们已经经受不了重战,这次敌军气势雄浑,雷霆震动一般袭来,梁阳危矣。
兵未至,已经有人承受不住丢了兵器大哭起来。
哀嚎声起,引得他人也心情低落惶惶,好似末日。
陆玉拔刀,白光寒冽,“谁敢涕哭乱我军心,斩!”
她安排手下人将怯敌者安于城楼下顶住城门,其他人架弩。
宽长木板垫于河道之上,桂阳军轻松靠近城楼,云梯冲车齐备,发起再一次进攻。
“杀——”
“冲——”
“夺梁阳,取陆郡王人头,加官进爵,赏金百斤!”
冷绾赶来,和陆玉抵挡爬上城楼的敌人。
“家主,郦其商已经去调滑车了,弩箭火种已到。”
“好,装弩。”
金鼓始震,锋矢乱发。
飞箭如雨,掠过城下蚁群般的人群。对方铠甲防盾精良,不能造成大批量伤亡,只能短暂阻滞进程。
“嘿——嘿——”
冲车巨木的箭头喊着号子,一下一下冲击着城门,轰鸣着作响。
城门并非固若金汤,几下被撞得声音松散,有大开的风险。城门后横亘的巨木扬起木屑尘灰,竭力抵挡的人群被巨响扰的耳鸣,以身抵冲力。
“孟怀——”陆玉高喊,“孟怀还没来吗?”
“来了!”冷绾杀翻一个爬上来的敌兵,指向马上抵达的滑车。
“好,放石磨!”
石磨如上次一般栓在滑车勾上下放,顺利砸毁一辆冲车,而江衡见状只是摆摆手,将毁掉的冲车拉走,替上新的。
石磨上移,陆玉打算依方才再照做一遍,而一个桂阳军迅捷的爬上石磨,等待石磨上移。
待到石磨收到城楼处,陆玉打算一举砍杀,爬石磨此举妄图进城实不明智。
石磨上移——
石磨上的桂阳军抽刀奋力一砍——
滑车栓石磨的横木钩子被砍断,连带着捆绑的石磨一同落下。
伸手敏捷的桂阳军安全落在地面的沙袋上。
而陆玉唯一可依赖的滑车被毁了。
石磨对冲车一计彻底失效。
“嘿——嘿——”桂阳军继续冲撞着城门,陆玉对冲车已束手无策,只能将目标瞄准推冲车的人。可桂阳军人源源不断涌上来补齐位置,密集的箭矢下,他们在推冲车的外围聚了一圈人,以防盾抵挡弩箭。
“倒油!”
干草干布,所有能引燃的东西被丢到城楼下,油桶一桶桶的倒下去,陆玉命人点燃火把。
“轰——”大火突的燃起,火光浓烟齐发。
火势明显拖慢了敌军的进程,可并没有完全影响到。后边身着甲衣的士兵有序提着水桶,往攻城的人身上泼。本身他们的铁质外甲并不会引燃,浓烟和温度是最大的阻碍。
江衡这次有备而来,且攻势急促,陆玉心焦,所有手段用尽,已没有可有效应对的法子。
云梯上仍持续有敌军源源不断袭上,只能杀,不止息的杀。
“绾儿,看住城楼上!”
“喏。”
城门已经有松动的迹象,陆玉下城楼,调战车,调废了的滑车,统统推进城门甬道,抵住将要叩开的城门。
“嘿——嘿——”
“当啷……”嵌在墙里固定城门的锁链一侧掉了下来,城门一瞬歪开巨大缝隙,足以通人。
有桂阳军从缝隙中爬进杀进来,和守城的士兵杀做一团。一时寒光飞舞,血花溅射。
众人竭力抵抗,将攻进来的敌军堵住,守住城门最后一道关。陆玉肩膀上挨了一刀,不深,撕了衣服扎紧,继续砍杀。砍到兵器卷刃,换一把,再杀。
漫无止境的杀戮,不知何时会结束。
明明周遭杀声嘈杂,陆玉也听清了门外江衡的声音。
“陆时明,投降吧。今日梁阳,必入我手。”
陆玉咬牙锁眉。
哪怕梁阳只剩她一人,她也要杀到底。
杀,杀,杀,杀红了眼。
没有痛觉,身体先于大脑行动,兵器握在手中仿佛和身体是一体的。
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,不知道是敌军还是自己人…………
真的,要结束了吗……
阴云压境,遮蔽日光,梁阳上空沉沉。
陆玉仿佛失掉了意识,身体只如机械般动作,拥挤的城门甬道,血肉横飞,短肢残血淋漓,脚底软了一下,踩在了刚刚砍落在地的不知是谁的臂膀。
密集的人群挤压,她挥舞最后的力气,阻挡任何一个意欲侵入梁阳的敌军。
或许是杀的人太多了,又或许真的杀尽了所有的敌军,明明一刻不能停歇的杀,人变少了,杀戮变得宽松起来。
陆玉后知后觉,直到城楼上幸存的士兵跑下来报信,“殿下……殿下,敌军撤兵了!”
回神,残破的城门横敛着尸体,不再有活人突进。
疾奔上城楼,陆玉遥望,果然,江衡带着大批人马急急退回驻扎地,马蹄扬尘,很快扬长而去。
陆玉喃喃,眼中戾色未褪尽,还带着杀红眼的烈然,“……为什么?”
就在方才,桂阳军冲撞梁阳城门的关键时刻,有士兵急马来报。
为见江衡,士兵险些落马,“不好了,殿下,营地遭到突袭,洛阳军烧了我们的粮仓,营地现在一片大火,留守的将士们守不住了!”
洛阳军,江展。
江衡算准江展必会迅速而动,准备一举攻下梁阳。
而江展也算准江衡必会倾巢而出急攻梁阳,绕后直接打进了他在梁阳的大本营。
江衡不能任由江展端了自己的驻点,否则即便他打下梁阳,等于是前被长安顶住,后被江展围死。自己进入死圈。
背后不能被堵死,也不能被这么一支虎狼之师盯住。
便是这次急攻梁阳功亏一篑,江衡也不能再死攻梁阳,必须回返。
疾风猎猎,刮得江衡脸庞刺刺发痛。江衡咬紧牙关。
“驾——”

(三十七)绝处生

金乌破云。阴沉扫灭,日光浅浅浮射在梁阳上空。
陆玉登台了望,却见不多时,一个身穿兵服的人前来,看服饰,既不是长安军,也不是桂阳军。
洛阳斥候勒马,在城楼下大喊。
“敢问陆郡王在否?”
“本王在此。”
“郡王,我乃洛阳斥候,淮安王殿下已带兵至梁阳,差我来信,请殿下备好酒菜,打开城门,相迎淮安王。”
其余人完全忽略江展的傲慢态度,只听到了有援兵来救,一刹安静后,欢呼拥抱着痛哭起来。
怪不得江衡突然退兵,原是江展已到。
能让江衡放弃将要突破的梁阳,被迫回转,理由大概只有一个。
陆玉道,“淮安王是否已达桂阳军营地?”
“正是。”
陆玉思绪回转,当即道,“全军整马备战,与我前去剿灭桂阳军!”
城门缓缓打开。
陆玉提枪打马,带着城中所剩的几千兵士出军,直抵桂阳军军营。
江衡如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陆玉当机立断,打算与洛阳军汇合,里外包抄,和江展打配合,围住江衡,一举拿下。
将到桂阳军营地,喊杀声震天动地,洛阳军势头猛烈,虽人数不及桂阳军,气势却如狼似虎。桂阳军移兵排阵,被陆玉察觉,带领军队横扫,打散桂阳军的阵型。
战场缭乱,冷兵交接,桂阳军被打了个突袭,方寸大乱。梁阳洛阳两军气势如虹。陆玉一时未找到江展,只能边打边突进核心。
而在战场中心。
“珰——”
长矛大戟交接几个来回,江衡江展二人勒马回首,握紧手中兵刃。
“江伯舒,我饶你一命,还敢来坏我的事。”杀意流淌在二人之间,注定是场你死我活的斗争。
江展笑了,“你饶我?那是你笨,杀不了我。”他横矛指向江衡,“我爹,是你撺掇的吧。”
江衡冷笑,“你爹太懦弱不决,若不是他,我早已起事。”
“你早起晚起无甚区别,都是败罢了。”江展夹紧马腹,疾冲向江衡,“人头交来!”
江衡抬戟格住江展长矛,“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替我说服你爹的?”
“不想知道。”江展收势,再刺,这一下力若千钧,将江衡逼退几步。
“似你这般又疯又蠢的人活于世间有何意思?”江衡调整马头,“你便是战场料判如神,朝堂上也容不下你这种货色。”
江展笑得开朗,阴狠神色毫不掩饰,“想这么多做什么?我一贯秉承,先爽了再说。”
他再次打马交战,这次江衡提气凝力,与江展斗在一处。
江衡本欲和江展做交易拉拢,但江展这种人战场见了血,便不会停。更不会多加考虑后果。即便勉强合作,恐也徒增变数。如他所言,先爽了再说。江展这种人只看当下。
既如此,便只能分出高低。
一番争斗,长兵交接,两人不分胜负。皆已打到汗湿脊背。
铁甲重兵本就是负担,这会两人高压状态下僵持着,内衫已湿透。
江展紧密观察着江衡的一举一动。江衡并不是武将,这些年来一直隐忍不发,竟将自己实力隐藏至此。能和江展打个高低,实力不俗。
他终于注意到江衡背在背上的东西。
江展打马而上,挥矛扫刺。
“铿——”又是一记重击。江衡挡住这一下,却不想江展目的并不是他,他旋矛一挑,割断江衡背上长布裹。
赤色古琴铮响着滚落,染满尘土。
江衡眼色一凛,怒喝一声,扬戟打开江展,踩紧马鞍,躬身去捡那把琴。
江展瞄准时机挥舞长矛直挑江衡脖颈——
“珰——”
长矛霎时被震开,江展手心发麻,看向突来的银枪。他眯了眼,阴恻恻道,“陆时明,阻止本王杀叛军,你想造反?”
“不可格杀,桂阳王旗下的郡县玺绶还未曾缴获,桂阳王若死,权力交接会很麻烦。陛下也不会允许直取桂阳王性命的。”
“笑话。战场杀敌岂允有疑虑?闪开!”
就在两人争论的两句话功夫,江衡已捡起古琴重新扎好,骑马逃离。
二对一对江衡来说不是明智选择,且出乎他意料的是,陆时明竟然还敢追击上来。两方士气振奋,江衡恐难敌。
如今局势急转而下,梁阳营地已守不住,只能放弃。江衡不打算做决死之战。率残部撤军逃离。
桂阳军十几万大军被打到松散,主帅弃战场,大部分人要么跟着主帅逃走,要么交兵投降。
江展陆玉二人的冲突再一次提到明面上。
几下交击,原本应是合作的二王,就在战场上内讧了起来。
江展大怒,“陆时明,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,我今日在这里挑死你,嫁祸给江衡,谁又能说什么?信不信我杀了你?”
他毫无顾忌大放厥词,引得梁阳军警觉,纷纷围上来站在陆玉身后。
梁阳军久驻梁阳不清楚朝堂的事,而洛阳军不同,原本带领洛阳军队的将领是有耳闻的,素日闲聊朝堂事,总有一些事传进下面人的耳朵里。相当一部分人是知道陆玉江展的事。
老淮安王就是陆郡王一副奏表,被天子押进长安廷尉府,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。
换言之,两人是有杀父之仇这层隔阂的。下面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只觉得虽两人通力合作,大败桂阳王。但也应是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。
可如今在当下局面算账,实在是不合适。
陆玉早就见识过江展的德行,并不理会,调转马头,“梁阳军士,随我追击桂阳王。”
她拍马欲追,江展也追随其上,横矛挡住陆玉的去路。
他紧盯着她,话却是说给众将士听得,“陆郡王方才放跑了桂阳王,这会又惺惺作态欲追,莫不是怕我抢功吧?”
话一出,洛阳军自是心向江展,皆是不屑的哼了一声,鄙夷陆玉,对陆玉没什么好脸色。
陆玉骑于马上,身体的不适越发清晰。不想和江展纠缠,就是想保留心力体力。
她只是冷然道,“让开。别像狗一样乱咬人。”
本是援军兄弟军,两方主帅不和,恶言相向。下面的士兵也提起精神,不再站于一处,自动分割,护住己方主帅。
“谁阻拦追击敌军,按叛国罪处理。”
陆玉撂下狠话,继续前行,梁阳军尾随其后。
洛阳军也知追击是当下最好选择,但主帅未动。众人皆看向主帅,等候江展的意见。
江展没说什么,轻夹马腹,跟上陆玉。洛阳军跟上一部分,另一部分留下收编投降的桂阳军。
初时陆玉马速还是比较快的,疾跑一阵,速度渐渐慢下来。
江展跟上去,和陆玉并辔而行。
“怎么慢下来了?”
陆玉不语,只看前方的路,上半身已经不稳,随着马而晃动。
江展瞄到她脸色不好。“你……”
话音未落,陆玉身子一倾,就要落于马下。
江展眼疾手快,一把捞住她的腰,揽上自己的马。
陆玉昏迷,梁阳军慌张着拥上来,梁阳将领急上前唤陆玉,“殿下,殿下……”
陆玉眼睛紧闭,面色苍白,唇也无色。江展一捞她过来便嗅到她浑身的药气。
陆玉昏迷,江展勒马停下。整个部队也跟着停。
“她受了很重的伤。”江展探她鼻息微弱,呼吸也不规律。
“殿下,那还前行追击吗?”
江展摇头,面色沉重,“不必了,回转梁阳。梁阳将领,前方带路。”
梁阳将领派探路兵先行,提前到城中布置迎接洛阳军,告知县令当下情状。
江展谨慎驾马,带领两军回转梁阳。
梁阳城门大开,百姓们欢呼友军到来。
江展在领头处带着昏迷的陆玉骑马进城,很快有一文雅书生模样的人带着马车前来。
郦其商作揖。“安王殿下,在下梁阳县令郦其商。此次多谢安王襄助。我已备下马车,请安王和我县郡王入车。”
江展托住陆玉,冷绾接过陆玉,将陆玉安放至马车内。
“安王殿下,请。”
江展摆摆手,“先管他吧。”他自己也心知肚明,人家县令的马车是给自家郡王的,自己不过是顺便。
“多谢殿下。”郦其商转向冷绾,“冷女官先带殿下回府,医师我已经接过去了。”
“好。”
马车急急扬长而去,驶往王府。
郦其商带领两支大军往营地安置。江展下马,将战马交于手下人养护。一路进城观察,梁阳似是遭过水难。
引水灌城这种事也不是罕事,行军打仗取胜的手段罢了。这种事很依赖地势,梁阳只能挨下这个亏。也不难看出,梁阳能抵抗至此,很是艰难。
江展当时没有第一时间驰援,其实也做好了梁阳城破的二手准备。
郦其商带领江展参观军中各处,装备粮食也凄凄惨惨。
江展唤来自军的后勤,“今晚多放一些粮,两军同食同饮。”
“不不,安王殿下此次及时救援,梁阳感激不尽。饮食皆应由梁阳所出,犒慰壮士们。”
“行了,你们这点哪够吃的,”江展也颇有些瞧不上梁阳的存粮,他瞥一眼郦其商,“你也受伤了。”这一路看过来,梁阳兵没有不受伤的。
郦其商看了看臂膀,“小伤,不及郡王伤势重。”
连文官和普通百姓都上了战场。
江展摇摇头,“走吧,去看看你们郡王怎么样了。”

(三十八)了画残

两人抵达陆王府时,医师已经离开。
冷绾端出空药碗,回身正是郦其商带领江展来到。
郦其商先问,“殿下如何了?”
“已经睡了。”
郦其商放下心来,“冷女官,还没正式介绍,这位是淮安王殿下,此次也是安王殿下出军营救梁阳,我等才化险为夷。”
冷绾没有看江展,只是对着郦其商道,“我认识他。”
郦其商心下怪异,冷绾对淮安王态度有些奇怪,也不用敬语。她似乎不愿和这位淮安王多有交集。
江展也没多说什么。郦其商左右看看,解围道,“啊,好,你先去忙吧。”
冷绾正离开,脚步顿了下,“现在不能进去。”她淡淡看了江展一眼,颇有几分警惕。
郦其商接话,“放心。今晚接待淮安王犒劳两军,待殿下醒转后再议他事。”
有郦其商在,冷绾放心离开。
郦其商将江展迎进王府谒舍。因一郡之主昏迷,县令暂代地主,招待江展。而郡王尚在昏迷中,此时郦其商与淮安王等人摆宴也并不合适,只能先让底下的士兵们吃好喝好。
郦其商吩咐庖厨做了些家常菜,勉勉强强凑齐半桌像样能看的菜肴。
“殿下,请。”
“请。”
郦其商端起酒盏,“略备薄酒小肴,招待不周,还望殿下不弃嫌。此番及时雨襄助,梁阳感佩在心。在下代梁阳百姓,代郡王,敬安王殿下。”
江展举盏,“县令多礼。不必挂怀,分内之事。”
两人小叙,也知当下不宜多饮酒,闲抿两口。不多时食毕,郦其商唤来王府管家,为江展安排谒舍客房过夜。
江展叫来斥候,递信与女帝,梁阳之围已解,桂阳王率残部逃窜。
算时间,在陆启等人求助女帝的当天,江展便如天降,直抵梁阳。这并非是女帝反复催促的结果,而是江展步步为营,在确定可以出手时才大胆动手。
他一开始就打算瞄准江衡的所在,而不是无头苍蝇乱摸,哪里急奔驰哪里。
江衡才是整场叛乱的核心,掐断江衡的气焰,其他人也定不成气候。
江展是不在意他人死活的。或者说,如果今天打梁阳的是其他王,那江展不会来的。
只能说时也命也。梁阳获此番相救,仅仅是因为叛军头子在此。
郦其商离开后,江展简单交代了军中事宜,守城仍然分上下夜看守,以防敌军回袭骚扰。
和将领在王府庭院说话时,背后一道目光如兽目般盯紧了他,搞得他很是烦躁。
不就是捅过陆玉几刀吗,那个女官至于这么盯着自己?
今日大捷,江展终究心情不错,终于能有个像样的地方休息睡觉,回房后衣衫一扔,躺到榻上迅速入眠。
自接管洛阳军以来,说是没有压力也是假的,如今一举击破大敌,心上终归有些许松弛,一早醒来时已经过了巡视操练时间。
江展不紧不慢起床,穿好衣衫,正巧一开门便见王府家仆在门口端着早膳候着。
“怎么不敲门?”江展打了个哈欠。
“不敢叨扰殿下。”
淮安王是救星,昨日郦其商也交代府上莫要怠慢,众人也尽己所能,小心待客。
江展趺坐在案前进食,随口问了句,“你们郡王醒了吗?”
“尚未。”
江展点点头。家仆退下。
用完早膳江展去军营巡视了一圈,将士们皆精神抖擞,纷纷和江展打招呼。
郦其商在帐中清理册目,这几日的人员伤亡,粮秣支出都需及时记录,否则拖得越久越难统计。
两人客气打过招呼,军营中各自稳定。江展转了一圈,又去街上看了看。临近中午,又回到王府。
陆玉房间门口,冷绾坐在渡廊边的栏杆上。
江展站在石阶下,上了几步,冷绾起身,挡住江展去路。
“本王进去拜访陆郡王。”
冷绾剑别在腰间,伸臂挡住门,“郡王未醒。”
江展望了望雕纹木门,努了努嘴,问道,“他死了吗?”
冷绾:“没有。”
江展冷哼一声,拂袖而去。
陆玉一睡便是一天一夜。
待醒来时,已经是江展抵达梁阳的第叁日了。
房间里地龙热烘烘,陆玉靠在软枕上,脸色好许多。
一觉醒来腹中饥饿,连喝五碗浓汤鲜鱼粥。郦其商命人砸开青平河冻冰,捞了些许,备着给陆玉休养做鱼汤喝。
冷绾坐在榻上接过陆玉的空碗,又从砂锅里舀了一碗,陆玉摇摇头实在吃不下了,只喝了些热鱼汤暖身发汗。
“殿下,”家仆进门来,“淮安王殿下求见。”
“不是求,是要见。”门外,江展驳回家仆的说法。家仆低下头,陆玉道,“没事,你下去吧。”
“进来便可。”她转而对门外的江展说。
江展大喇喇进门,门外扑进寒风淡霜,将床榻垂帘吹得微微摇曳。
床榻前一盏薄纸屏风,隔开来人和床上人。
“还以为你要不行了。”江展在屏风前站定。
“托安王的福,小王还活着。这次多亏安王相助,在下铭感五内。梁阳如今刚过灾洪,待梁阳恢复民息,定然盛情招待。”陆玉一番话确是真心实意,这次若没有江展袭桂阳军大本营,恐怕梁阳真的会沦陷。
江展负手,“你是该感谢本王。记住了,你欠我一个人情。”
“自当竭力相报。”
“真的?”他突然这么问,陆玉谨慎起来,“在我能力范围内。”
“呵……”江展轻笑,他就知道,陆玉就不是任人摆布的主。
门外日光微暖。陆玉隔着薄纸屏风,隐隐看到他挺直如松的的修长身影。
他今日一身轻简劲装,轻盈修逸,不似那日披重甲。也没将头发全部束进紫缨冠里,只是绑了高马尾垂在肩上,更添随性。
江展背着手,上前一步。
“本王岂会随意发难。自洛阳而出后,一直疲于建工事赶路,如今前日大捷,虽终于可安眠,但长日跋涉,一直想好好沐浴一回。”
“郡王何时有时间,陪本王一同沐浴?”
大魏贵族一直有泡热泉的习惯,王侯贵族之间除了席宴,射猎以供娱乐,再便是泡泉。寻常来说一家人泡一个池,同性同侪间闲叙选择泡汤也很常见。
此言一出,陆玉和冷绾交换了个眼色。
难道,他发现了什么?
那日她于马上昏厥,江展与她同乘一马入城。马上动作亲密,不确定江展有没有察觉到什么。
冷绾坐正了身体,警惕江展入屏风后,她将陆玉的被褥又往上盖了盖。
江展等待陆玉的回答。
“是在下招待不周了。梁阳此前城中有两处温泉,只是灾洪过后,已无人打理,热泉一时半会恐难满足安王。”
“今夜我会派人烧热水备浴桶,安王姑且先沐,待到日后温泉修好,必会邀请安王前来再浴。”
陆玉在被褥下扎紧了自己的里衣。江展一向不是什么守礼之人,只怕他突然掀屏做出异样举动,陆玉需做好准备。
屏息间,陆玉等待江展的回答。
屋内,地龙热烘烘,榻前还有一盏铜盖火炉,木炭在静寂中燎烧出噼啪声。
江展眼睛一直隔着屏风盯住床榻上的单薄人影。屏风和垂帘模糊床上人的面目。
良久,他不在意笑一下。“那便有劳了。”
陆玉冷绾二人微松口气。
“多烧一些水吧。”他提出要求。
“这是自然。”
“浴桶也要大的。”
“可以。”
“不然你我二人坐不开。”
陆玉一梗。这人真是阴魂不散一般。
她呼出一口气,“安王殿下,府中浴桶只能容纳一人沐浴,大的没有。”
“哦。”听声音他有些失落,“你也遗憾不能和我同浴对吧?”
陆玉闭了闭眼,“正是,日后再议吧。”
“嗯,等回了长安再约。”
没完没了一向是江展的特点,他最爱逼人崩溃。
陆玉没心情应付了,“再说吧。”
江展负手在陆玉屋里转了转,好似巡视领地。陆玉隔着屏风斜他一眼,他毫无所觉,自己自觉地找地方坐下,“一进来就闻到鲜鱼粥的味道,还有吗?”
陆玉示意冷绾,冷绾离开榻边,给江展盛了一碗。
江展用勺子搅了搅吹气,“你受金疮之伤,不该食鱼虾类的鲜物。医师没有告诉你吗。”
他说的没错,海鲜类食物会影响创口愈合。
陆玉怎会不知。“自是有说过。只是口腹之欲实难忍受。”
之前一直没有好好吃饭,在桂阳军的压力下食不知味。现在终于稍微能缓过气来,食欲也恢复了,眼下梁阳肉类食物只有鱼不紧缺,多吃点肉才能补充回来。
江展抬眸,“你也是个俗人。”
陆玉淡淡道,“我自然是俗人。圣人只存在于前尘历史中,圣人活着的当下是不会被称为圣人的。”
鱼粥犹有热气,熏染江展眼眸,“你看起来很会忍耐,但其实,也不爱忍耐。”
陆玉侧头,和屏风外的江展目光短暂交接,彼此不知是否看进对方的眼睛。
“肆意张扬之人有二,一者不惧,二者不慧。不惧者不计后果,要么张扬后有人为其兜转,要么惟死而已。不慧者仅为不慧,难得糊涂也是幸事,匆匆而过,不必多思。”
世人皆以忍为美德,而又皆知能忍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承受不忍的后果。谋机而后动。有人为达成目的,有人为生存。同,而不同。
陆玉吩咐庖厨起灶做饭,江展于自己房内食完午膳离开回营。
陆玉又躺了片刻,饮完汤药后起身穿衣。
得知郦其商在军营中,陆玉放下心来,没有再去营中,转而去了书房。
书房中,几个家仆还在收拾,大水过后很多竹书纸书浸透,铺陈在外头的石板地面上晾干。即便如此,有的笔迹已然模糊了。
幸而是冬日,没有发霉,勉强可辨认。
原本书房墙面正中挂着的画轴已经损毁了,墨迹全部模糊,纸张也皱烂,人像已辨认不清了。
这副画轴便是她入梁阳时民众送于她的欢迎郡王图。
图上的民众大多战死或在水灾中没有撑过去。
寥败纸张撑不起原本鲜活的人物。
画残,留不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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