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王相亲
作者: 探花忙 (一)错进房 淮安盛夏,蝉声乍耳,搅不乱惊鸿楼歌舞缭转。
华光烂漫艳丽,舞曲曼曼。楼中醉生梦死,不分昼夜,炫目绮丽。
半夜,江展幽幽醒来,还能听见外厅醉声舞乐。他抚了抚额,头还是很痛。
地上锦衣华服凌乱,延伸至床边脚踏。
江展瞥了一眼怀中女子,她睡得深,眉头微蹙。
她还是覆着面,闭目,眼皮微动,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安稳的事。
江展懒于和她的面纱较劲。
昨夜她誓死不肯摘下面纱,和他动了手。
江展哪遇过这种情况?发了狠将她按下,滚到床上去。
借着窗外月光,江展仍能瞧清她身上的红印。她若是听话些,何必受这些苦?
房内极静,铜鹤灯几将燃尽,飘绕着最后几缕残烟。
宿醉的的不适使得江展不愿多想,搂紧了怀中女子,眯着眼再次睡去。
清晨的惊鸿楼难得有片刻的安宁。
江展如常醒来,迷迷瞪瞪往身边一摸,床单丝衾凉而空。
江展猛地坐起来。
哈,竟然被一个女人给弃了。
在床上呆坐了会,江展阴沉着脸,直到门被敲响。
“殿下,在吗?今日与胶西王彭县尉约在登光山围猎,该起了。”
侍从推开门进来给江展更衣洗漱,出门时江展捋了捋发后饰带,随意瞥了眼雕花木门,忽然反应过来,这不是自己的房间。
彭县尉给自己安排的西甲子号房,这间分明是乙字号。
江展心头烦乱。
原是昨夜进错门了。
前几日淮安县尉给江展递了请帖,于昨夜在惊鸿楼设宴,请江展来观舞听曲。谁知酒尽叁杯,舞罢一轮,县尉还是未到场。匆匆来了个侍从,说是彭县尉今夜有急事来不了,今夜一切酒水歌舞皆记在彭县尉账下,明日狩猎结束后,向淮安王上门赔罪。
江展讨了个没趣,自饮自乐。斜斜靠着美人枕,眯着眼瞧台上歌舞华转曼妙。
美则美矣,无趣甚也。
他随意抬眸,瞥见楼上人来人往,一身着青纱薄衫女子覆面,匆匆从东头厢房走到西头厢房。她脚步稳健,只露出一双眼睛,清泠沉静,不似其他娇女,眼含露,目清润。
侍从上来添酒,江展端过酒盏一饮而尽,准备离开。
打赏了左右侍者,江展起身,却不想酒意上头,头晕目眩。胸中异火突起,江展心中道不妙,怕是误饮了助兴酒。
昏昏沉沉站起来。今晚怕是撑不到回王府了。他撑着身子上楼,走西头,去往事先安排好的厢房。
哗啦推开门,江展身子不稳,险些倒在桌案上,却听得一声低喝。
“谁?”
江展迟疑抬头,望见方才在楼上一闪而过的青衫女子。
她怎么会在他的房间?
江展醺醺一笑,原是彭县尉给他准备的女人。
她站在挂画前应是在赏画,似是受惊了,画布犹在晃动。
江展笑笑,倒了杯凉茶给自己降火,“过来。”
青衫女淡淡看着他,未动。
江展心头火起,助兴酒烧的他耐心尽无,他霍然暴起,闪身欲抱青衫女,不料眼前女子身形灵巧,闪身避过了他。
“使君自重。”
她轻拂衣袖,似是在拂灰,言语间是淡淡的轻蔑。
有意思。
江展踏过桌案,伸手去捞青衫女,顾不得桌案杯盏狼藉,青衫女从善如流的躲开,满地碎响。
有经过的侍从听到声音,上来敲门,“贵客有需要帮忙否?”
青衫女却应答,“没有。”
趁着她应付外人,江展闪身而过,将她紧紧捞在怀里和她耳鬓厮磨。
“怕被人听到?”
“那就乖巧些。”
“本王不会亏待你。”
听到他自称王,眼前女子眉目微动,江展笑了,一把横抱起她,“我是淮安王江展,你叫什么名字?”
她这会子倒是安静许多,老实被他安置在床上,不声不响。
江展心中激荡。莫名对她的从和不从都欢喜得很。
他亲亲她的额头,“好乖。”
他欲伸手摘下她的面纱,手指渐渐靠近……猛然间,女子手刀横劈而来,江展早有所防备,格住她的手臂,顺势向上一拉。
手臂的抽痛感使得她不住喘息,麻了半边身子。
……
陆玉心中又急又气,又不能大动干戈的发作。
居然是江景之子江展,现任淮安王……
陆玉心中难言。
她今夜隐藏身份而来,决不能被人识破。
江展满身燥热,身下阳物已经胀痛,按着陆玉半边身子,扯下衣衫亵裤,挤了进去。
陆玉猝不及防吃下阳物。
“放肆……”一词在口边说不完全,被他狠力一顶,尾音吞回喉间。
“放肆?”江展掐住她的下巴,“这是你该说的话?”
陆玉身下酸涨,挣扎着身体向上,企图将阳具脱出些。江展喘着粗气,两手掌住她的腰挺身,眼见着她的穴将他阳具全部吞吃包裹。
身下人怒视着他,只露出一双眼,惹得江展心燥口热。
“别怕,一会就好了。”他随意安抚着,“我看看,你究竟是何模样……”
一听到他又要摘她的面纱,陆玉发了狠,不顾手臂的疼痛,撕扯着江展。湿热软肉夹吸着性器,险险让江展交代。
江展怒气森然,胯下猛然顶出,将陆玉逼到床头。
“闹什么?不看便是。老实些。”
他不再有耐心,扯烂她的衣衫,将自己衣衫也褪尽撂下,环佩敲撞,一地琳琅脆响。
赤裸光洁身躯在昏沉烛灯下柔软而温暖,江展扶着她的胯,大开大合地进出。
陆玉咬着牙,喉间溢出丝丝呻吟,生生压住。
江展畅快着,抱着她坐起身,从她的腰捏到胸乳再到脖颈。
“忍什么?叫出来。”
“呵……”他轻笑,“真是刚烈……”他将她推到在床上,翻过她的身,从后面捅入。
拉扯着她的臂膀,他进的很深,湿软内壁裹吸着他,几乎魂飞。
陆玉膝盖磨在丝滑薄褥上,随着他的动作不时往前滑。
江展毫不掩饰的呻吟,陆玉咬牙羞愤。看一眼方才挂画的墙。
也罢,这笔账,日后再算。
她难得老实下来身子软下来许多,江展心中残余怜惜,掰过她的脸,隔着面纱亲吻她的嘴唇。口液相接,将面纱洇湿。
欲火烈烈,江展入得深而重,陆玉身下饱胀,水液潺潺,浸湿腿间和身下床单布料。
江展叹息,指腹剐蹭着她的大腿根,胸膛贴紧她的后背,将她朝他的身体拉扯,手指隔着面纱捅进陆玉的口中,拨弄她的舌,直插入喉。
陆玉口中呜呜,上下被塞满受人控制,情欲难捱。
快感汹涌,在江展四肢百骸澎湃,他不再隐忍,扶紧陆玉柔软的小腹,射了第一次。
滚烫阳具还在激射,江展不曾拔出,压着陆玉趴在床上。
陆玉满身燥热无力,试图推开江展。
江展身体沉而重,硬邦邦的肌肉压着她,无法动弹。
喘息回缓片刻,江展后退几寸,淋漓白液簌簌流淌。陆玉以为结束,蜷着身体想扯过被子盖住自己。
可江展断不允许,扬手将遮身的物件统统扔到地上。
从后捞着她,江展起身将陆玉按到残乱桌案上。
陆玉恼怒,“你疯了……”
江展吃吃笑,“牡丹花下疯,做鬼也风流……”
他每顶一下,桌案不稳,在地面摩擦出声响,陆玉下压身体稳住桌案,就需敞开身下穴,更大程度的吃他的阳器。
抓住陆玉弱点,江展心情极佳,“这么怕被人听到?”
厢房桌案在正中,烛火大明。缭乱灯光下,映得她脊背雪白温润,出了一层微汗,如上好美玉。
江展手附上去,一寸寸拂过,薄而韧的肩背,不似寻常女子单薄。
江展畅快进出着,余光瞥到她抓紧桌案的手,指尖泛白。他覆上手掌,与她十指相扣。
“放松些,不会有人听到的……”他低下身来,万般柔情亲吻她的背,意外的有凹凸感。
他终于松松回神,仔细打量,这女子背上有几道极淡的疤痕,看不出是什么伤所致。翻过她的身,她胸怀大敞,将躯体尽示于温和灯光下。身前同背后一样有伤疤。
陆玉扬手,被江展按下,“还想打我?”
托住她的身往上一提,她的颈仰着卡在桌案边缘,江展钳住她一双手臂,揉捏着她的乳,再次深进深出。
陆玉难耐地拱起身体,他阳具尺寸惊人,每进一次她小腹隐有微痛却又刚好顶在敏感处,浪潮如一叶扁舟在激流中进退不得,被迫抛上抛下。
他观她眸子湿润,啮咬她嫩白胸乳,狠命冲撞她的身体。想看她破碎的表情。
掐住她的下巴,他命令,“睁开眼睛。”
陆玉紧闭双目,拧紧了眉承受。
手上力道加重,江展再一次沉声命令,“本王命你睁开眼睛。”
“呵……”
从没有人能这样违抗他。
江展一把捞起陆玉压在门上,好大一声动静。陆玉慌乱,没想到他会这么疯,竭力反抗,胸乳被压在门上。江展铁臂箍住她的身体,在门上一下一下入得深,砰砰撞击着门框。
陆玉张大了口,几乎不能呼吸,尖吟着喷出水来,淋漓湿了一地,弄湿江展的脚。
江展手掌在陆玉的颈和胸乳间来回徘徊,得意道,“弄湿了我的脚,要如何赔罪于我?”
说这话时,他还在缓缓抽插着,延长彼此的快意。
陆玉口不能言,眼神涣散,被他再次抱到床上去。
一夜靡乱,长夜有尽时。
深色潮痕满布丝绸床铺,江展按着陆玉翻来覆去,按着她的腹盈满一次又一次。直到力竭,两人筋疲力尽睡死过去。 (二)逐猎场 陆玉于凌晨鸡鸣刚刚破晓时沉沉睁眼。
一夜狂乱,身上酸痛犹未消。
身边淮安王如永眠,陆玉心有余怒,扬开他搭在身上的手臂,起身穿衣。
衣衫在昨夜的撕扯已不成型,勉强穿着好,陆玉悄声走到墙壁挂画前,画轴后,凿出的小洞放了一卷纸筒,取下纸筒后,空洞可通对面房间,清晰看清里面境况。
陆玉将纸筒收在袖间,从后窗跳出。
后窗楼下,女官冷绾已牵马在此等候。
“家主。”
陆玉点头,“回驿馆。”两人驱马离开。
回到驿馆,冷绾在陆玉门前守护等候。
不多时,大门打开,方才进门的青衫女子已然不见,一副矜贵清雅男子模样。
门后之人冠正面清,头发尽数束于玄冠中,俊雅修贵,身如枝竹。长袍外穿,直裾衬于袍内,白绸里裤收进黑皮翘头靴。
面前人是当朝陆郡王,陆玉,陆时明。
冷绾汇报,“本地县令甘食其已在会客厅等候。”
陆玉点头,步进会客厅两人客套问候,侍人奉上茶来。
陆玉见只有他一人,直入正题,“今日彭县尉何在?”
甘食其脸色些许尴尬,“彭县尉今日有公干,故差遣我来,配合郡王调查工作。”
叁月前,淮安郡隔壁零陵郡起水县水灾,朝廷拨下一笔救灾银救援,本以为已按部就班,没想到起水县涌入大量流民抢夺,两城流民荡乱。同时间,零陵郡县令被灾民截杀分尸分食,零陵郡县尉亦是受惊托病不出,零陵郡由起水县引起,陷入混乱。
流民暴动,必是灾患未得到安抚。层层查下来,无人有罪。女帝心知各层有包庇之嫌,命陆玉南下查清灾案。
陆玉初到零陵起水,处处碰壁,一时间无处可下手。南下之前已暗中派人调查,零陵淮安两郡有官员勾结贪墨。
是以陆玉转移方向,从淮安郡下手,于前几日放出风声,她将于昨日到达淮安郡元河县。
实际她已提前到达,和冷绾在此观察了几日。
茶烟悠悠飘散,甘食其看不清陆玉的眼睛。
陆玉将茶盏放下,“县尉若是公干,必在官署,我也应前去拜访。”
她起身,“甘县令,有劳了。”
甘食其心头沉重。简单几句话聊下来,陆郡王威压不可小觑,他实难有借词推脱。
他一介小官,一边是自己上级,一边是朝中郡王,左右得罪不得。
甘食其作揖,“请随我来。”
出了驿馆,驿馆门前一辆旧马车。虽看起来远旧,但整洁干净。
是甘食其准备的马车。
陆玉问,“是你家的吗?”
甘食其面有窘色,但舒展笑笑,“郡王昨日到达,想是来不及租赁马车,下官在马驿借了一辆。”
“……虽是旧了些,但我和我妻已经打扫干净,郡王恕罪。”
方才在会客厅第一面见甘食其,陆玉多多少少也看出他家贫尚能温饱的模样,他寒门出身,初入仕便做到县令不易。想来这辆马车是他俸禄范围内能承受的最好的了。
陆玉拍拍他的肩,“甘县令与我们一同骑马去吧,我初来此处对气候有些许不适,马车坐久了头晕。”
说话间,冷绾已牵马而来,陆玉掀袍跨上马去,“县令会骑马吗。无事,我的女官会协助你驾马。”
叁人往官署方向奔去,甘食其晃晃悠悠夹住马背,冷绾牵过他的马绳,和他的马并驾齐驱,跟在陆玉后面。
到达官署,彭县尉并不在其中,甘食其也茫然。
陆玉真正目的并非为了拜访。
只有县尉才有权限打开当地档案账馆,她要查税收银账。有贪污必要做账,这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账本。
陆玉有料到不会这么轻易拿到账本。
她给冷绾使了个眼色,冷绾离开片刻很快回来。
“听官署的老人说,碰县尉去了登光山,陪同胶西王和淮安王狩猎了。”
陆玉抬步往官署外走去,吩咐冷绾,“去准备。”
甘食其今日任务是全程陪同陆玉,小碎步跟紧陆玉,“郡王殿下要去哪?有需要下官去办的吗?”
陆玉淡淡笑笑,“甘县令一起来吧。”
“否则,彭县尉要怨你疏忽职守了。”
不多时,叁人跨上马背,带着弓箭往登光山驰奔而去。
————
“你说,陆玉来淮安了?”
登光山下的白纱帷帐里,江展倚在软枕上,听到彭县尉的话,慢慢坐起身,目色森然。
“正是,昨夜我收到消息,陆郡王当夜要抵达淮安,我前去迎接,但并未接到人,说是未走官道没碰上面。已于昨夜在驿馆下榻。”彭县尉说这话时,万般小心谨慎,不时抬眼瞄江展的脸色。
江展并非和陆玉不和。
而是有血海深仇。
“殿下,”来人在帷帐外报话,“胶西王到。”
“四哥。”锦衣华服束金冠的少年不等来人报完,掀帘入帐,江展起身,“六弟。”
江桓加冠,本月进长安受封食邑侯爵,承袭父亲爵位,回封地时经过淮安元河,与江展短暂相聚。
江桓父亲和江展父亲是同父异母亲兄弟,两人皆是皇亲贵胄,属先祖亲孙。
兄弟二人寒暄,彭县尉适时退下,布置骑射事宜。
“四哥,我听说陛下查零陵郡贪墨案派了陆玉南下,昨夜已到达淮安。”
“嗯。”江展淡淡回应。
江桓脸色愤然,“这种走狗我不愿多看一眼。”
沧海陆氏开国时随先祖征战,立下战功,封侯赏地,属外姓,并非血缘亲王,自是不能和国姓江氏一脉相比。七年前,陆玉承袭其父爵位,助现任女帝登基,有拥立之功,是女帝跟前红人。
江展眼眸幽幽,“六弟,慎言。”
“他是陛下的人。”
“那又如何,他伪造证据污蔑……”
“六弟,”江展厉色打断江桓的话,“话多错多,谨防六耳。”
少年人沉不住气,遇到兄长竹筒倒豆子倾泄怨气,替兄长不平。
半年前,陆玉收集证据上奏女帝,江景私受贿赂,敛财授官,家中囤积铠甲武器,意图谋反,女帝雷霆之势威压,将江景遣入长安问审,江景下狱后不堪受辱自杀而亡。
胡奴屡次犯边境,彼时江展正在边境布防备战,临开战前收到消息,指挥失误吃了败仗,遣返长安。而接替江展的正是陆玉长兄陆萧。
女帝念江展有战功,未夺淮安王一脉封地荣华,江景之子江展继位,夺去中央兵权,固守封地,无诏不得进长安。
气氛一时沉闷。江展斟酒,庆祝弟弟加冠成年。
“来,不想那些了。陪为兄畅饮一杯。”
江桓面露难色,“我……母亲不让我喝酒……”
“在外怕什么,她又看不见。”江桓虽已加冠,但自幼受保护,心态幼稚,还不够成熟。
江展笑着将酒杯杵到弟弟嘴边,“将来成亲可怎么办,喝都不会喝,新婚快当夜灌醉了还怎么见新妇?”
江桓红透耳根,局促着抿了一口,“好辣……”
江展哈哈大笑。
帷帐外彭县尉道,“两位殿下,猎物已齐备,周遭已清场,出发否?”
江展起身,挎上弓箭,“走,看看你这几年射艺有无进步。”
登光山属淮安一处小山,虽不及大型狩猎那般有排场,但兄弟二人猎趣已是足够。
南方地区山头小而多。
登光山西靠陵水,东临深林,天然野兽好去处。
到底是小型狩猎,江展刻意没做大排场,携弟弟与县尉和随从几人,策马进入深林。
林中树风飒飒生响,叶片刮过耳边,纵马奔驰,难得畅快。
“六弟,一炷香内,比比咱俩谁打下的猎物多。”
踏马而行,疾风呼啸,江桓大声道,“若是我赢了呢,有什么彩头?”
江展迎风而上,“去我府上,随意挑一件你喜爱的东西带走。”
“好啊,那我要那把浅光青铜剑。”
“赢了,便赠与你。”
二人散开寻找猎物,彭县尉跟着江桓,以免胶西王出什么意外。
————
陆玉叁人抵达登光山,山外已竖了旗,围了一圈人。
冷绾低声问,“家主,要不要报上身份。”
陆玉瞧一眼远处有火把浓烟飘摇,擂鼓阵阵,应是狩猎已开始。
万里无云,还未到晌午,蝉声尖锐缭绕在山头。
鸟雀惊飞,在空中盘桓,陆玉仰头观雀,伸手,一只黑鹊落于掌间啾啾不休。
甘食其试探着问,“郡王,不如我上前通报一声,让他们放行?”
陆玉抬手放飞黑鹊。鹊翅棱棱,惊飞徘徊,消失在天边。
“不必了,跟我来。”
叁人调转马头,绕道而行,深入山林。
江展独身策马疾驰。落叶锋利刮面,脸颊陡起一道细丝般红痕,锐痛丝丝缕缕刮擦,也未曾皱眉头。
胸中情绪几乎要炸开。
尽管在弟弟面前表现的平静,可江展如何不恨?
从战归来未曾见父亲最后一面,父亲身死牢狱,家中背负冤屈不能申诉。
谁能申诉,谁敢申诉?
天子一言,伏尸百万。君要臣死,不死不忠。
他有怨恨,也有私心。只是,不能说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。天子,在其位是天子,落位,便是尘泥。
鼓声悠悠扬扬自远处响起,叁十声后,便是香烟落尽之时。
江展打下叁只猎物,挎在马背上,背后箭匣中只剩一只箭。
林中异风突起,有虎啸声此起彼伏。
竟是猛虎?
江展兴奋起来。打一张虎皮回去,正好送给江桓作为他的加冠礼。
策马扬鞭朝着虎啸方向去。不多时,马蹄声踏踏,江桓远远望见江展打马疾冲而来,雀跃不已,“四哥,看我们谁打下这只虎!”
一行人打起精神,跟在两位殿下身后,谨防不测。
丛中虎皮斑纹隐动,众人保持着距离。
江展二人弯弓搭弦,屏息等待时机。
忽然,林中飞禽不知为何受惊,飒飒而散,飞入天际,虎子受惊,吟啸一声狂奔出来。
众马受惊,纷纷扬起前蹄跃奔,江展江桓紧随其上追击,夹紧马镫,撒开马绳,箭于弦上,瞬发——
箭破风声,绷得极紧的弦穿风破叶,咻然铮鸣,一箭射穿虎脑。虎长吟啸叫,奔走几步倒地,没了声息。
帷帐处的鼓声停了。
晌午到。日光浮色,穿林过叶,照在满身血色死无声息的虎身上,泛起粼粼光尘。
众人定睛,虎身上的箭不是江展的玄羽箭,也不是江桓的赤羽箭。
白翎箭犹自颤动不休。
风中弥漫的血腥倏然被吹散,白浆艳血无声淌满绿草土地。
众人回首。
陆玉收弓。
“两位殿下,安好。” (三)仇相见 林中鸟雀啾鸣盘旋,众人沉默而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。
甘食其跌撞下马,上前拱手作揖。
“彭县尉,淮安王殿下,这位便是陆郡王。”他不认识江桓名号,也恭敬作揖,“殿下安好。”
彭县尉脸色难看,低头瞪着甘食其,甘食其摸摸鼻子,有苦难言。
江展望住那双眼,心头有一瞬什么东西狠狠刮过。
陆玉骑在马上,背脊挺直,晌日鎏金光彩倾洒在她发顶,她在光下耀目。
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,一行人都未动。马儿们低头吃草,时而不耐打个响鼻。
仇人相见,应是分外眼红。
众人静默,都在等江展脸色。淡淡肃杀之气弥漫。
江展倏而展颜,一派客套,“原是陆玉陆郡王。久仰。”他语带笑意,不知是嘲讽还是恭维。
“淮安王殿下,我今日是来寻彭县尉公干,不知是否有打扰二位殿下的雅兴。”
江桓到底年轻,前脚还在骂陆玉,这会人到眼前了,算是逮着机会了。
“知道打扰了还来?谁放你进来的?来人……”
“不必唤人了,是我自己闯进来的。承陛下旨意来淮安郡办事,官署不见县尉,便来此寻了。望胶西王殿下恕罪。”
她回应间客气有礼不出差错,江桓心头怒气更甚,“陛下让你来淮安,没让你闯猎场。”他步步紧逼,“陆郡王不如为我侍马出猎场,我便恕你冒犯之罪。”
甘食其流下冷汗。
陆玉虽并非血缘亲王,但终究是开国功臣之后,先祖亲封异姓王侯。虽不能与江姓皇室平起平坐,但被羞辱作为牵马侍服侍,实在是欺人太甚了。
江展闻言并未出声,只是歪头勒了勒马绳,漫不经心地看着陆玉。
这是明晃晃的羞辱。
冷绾无声握紧腰侧冷锋。
陆玉脸色不动,没有退缩也没有立时回应。
林中起了一阵劲风,猎猎割过陆玉宽大袖袍。
气氛僵持,她望着对面江氏兄弟,正要出声。
甘食其屏着呼吸上前一步,“殿下,陆郡王昨日刚刚下榻于驿馆,一路疲苦奔波,不如我来为殿下牵马……”
马鞭咻一声扬出脆响,“唔……”甘食其吃痛捂着手臂后退几步。
“谁准你说话了?”江桓怒视这个不长眼的县令。
陆玉眼眸锐利一瞬,在江桓身上打量片刻。
她看得出。当下一切的中心是江展,江桓年轻气盛,这样做是有江展的默许。
眼见着再闹下去收场不好看。
“六弟,”江展散漫地打断江桓,“不可对郡王无礼。”
“陆郡王射艺出众,不如留下,与我兄弟二人一同狩猎如何?”他邀请陆玉,眼中含笑。
“殿下说笑了,我射艺平平,不过是托了众人驱虎之便宜,碰巧猎中。”
“此次前来承陛下圣命,断不敢玩忽职守。”
她谦而又谦,一番话说的体面。江展本就是客气一下,也没真心邀请。
陆玉心知她与江展仇不可破,不欲与两位王侯周旋饶舌,只将目光淡然移向彭县尉。
“彭县尉,何时有时间回官署?”
彭县尉方才一直做壁上观,如今焦点抛到他身上,后背出了汗。
夹在郡王和亲王之间,他实难做人。陆玉既是郡王,也是陛下亲信临时加封侍御史,奉命查案。江展是本郡王侯,自己在其下做公。
江展朗然道,“彭县尉,好好配合陆郡王。好好招待人家。”
淮安王既已开口,彭县尉驱马离开队伍,“是。那两位殿下,下官先行一步。”
陆玉调转马头,跟上彭县尉,回头示意甘食其,甘食其爬上马背摇摇晃晃跟上。江展双目静若古井,目送陆玉一行人离开。
忽然,陆玉勒马回首,灿然一笑。
“淮安王殿下,那张虎皮算是陆某一点小心意,赠与殿下,望殿下不弃嫌。”
说罢,策马而去。
江桓气得在马背上蹬脚。
“四哥,你就这么放他走了!气死我了,好生张狂!”
江展目中有恨意浮涌,又一瞬被压下。
“不急。来日方长。”
余光瞥一眼那死虎,江展驾马出了猎场。
——
回到官署,安顿好马匹,彭县尉引着陆玉到公厅翻看档案。
“彭县尉,淮安郡的流民安置的如何?”陆玉翻着册子,册本页面上也什么有用信息。
彭县尉将近期档案官册呈上,回答,“已安抚好大半,城中最近已经没有暴动的乱民。”
他口中的安抚不知是安抚还是镇压。
陆玉道,“城内涌入流民后,河内太守上报,给本地申请了一批救灾银,这批银两的流水账本我要查看。”
彭县尉眼色闪动,“啊,是这样,账库钥匙需禀报太守获得批准后才可开启账库。”
陆玉盯着彭县尉,“本朝开国以来,郡县账库开启权限一直设由县尉保管,何时增加了权限本王却不知?”
彭县尉低头,神色愈发恭敬谨慎,“殿下,淮安郡前几年有发生过县尉擅动库银梳平账面,前任太守巡察时发现定下规矩,开启账库需上报。”甘食其在后听着,闻言悄悄抬眸看了县尉背后一眼,垂首不出声。
一方河内太守监管至少四郡,职位缘由太守很少会在当地坐镇,光是寻人路上来回奔波,从上报到批复至少四五天。
这四五天消息散出去,不知会在背后动多少手脚,届时再要查起来只怕更加棘手。
像此次太守对账库加紧看管本质是维护,并非破坏例法,一方因治理增加条例无可厚非。
县尉按规矩办事,陆玉不好多说什么。她合上册本。
“县尉说的也是。既然程序在此,本王初来乍到也要按流程办事。”
彭县尉连连点头。
“绾儿,取纸笔来。”她唤冷绾。
冷绾点头,取来竹简竹笔研墨。
彭县尉不明所以,问道,“殿下这是要写审批信吗,我这里有模板可参考。”他贴心地让甘食其从书架上取来公文帛纸。
陆玉摆手,“那倒不是。”
“我来时陛下交代,南下一切事宜可事无巨细随时上报。陛下只给我七天时间查明,我需提前请罪,请陛下宽延些时间。拖延并非我所愿,而是淮安郡流程繁杂,县尉做不得主。”
笔锋沾墨,落下一滴墨点,乍于竹片之上。
彭县尉惶惶扶住陆玉笔杆。
“哎哎……殿下且慢……”他脸色慌而窘迫,“呃,也不是没有例外。殿下既奉了陛下急命,自是可以破例先开,下官会将审批信紧随其后加快送出……”
陆玉担忧皱眉,“会不会破坏流程,让县尉为难?”
彭县尉脸上赔笑,“不为难,不为难。配合殿下应是我分内之事。”
“既如此,有劳县尉了。”陆玉放下笔,“那我们现在前去账库?”
彭县尉在前面开路,“请,请。”
顺利进入库房,彭县尉和甘食其将陆玉所需账本侧目搬来,陆玉道声辛苦,吩咐二人可前去休歇,自己与女官会在此查看。
彭县尉先行一步,临出门前,陆玉叫住甘食其。
“甘县令留步。”
甘食其本已迈出门槛,又退回来,“殿下有何吩咐?”
“今日辛苦你了。”她示意冷绾上前将袖中伤药递上,“这金疮药你且收下。”
“啊,这……这不妥……”甘食其推脱,冷绾强硬将药瓶放到他手上。
陆玉道。“收下吧,一瓶伤药而已,不算财物。也算是谢你今日解围。”
甘食其手心愣愣托着药瓶,握了握瓶身,深首作揖,“多谢殿下。”
房门合上,冷绾陪同陆玉翻看账册,陆玉一页页翻过去,深眉凝目。
房内已无第叁人。四下静寂,冷绾道,“陛下并未要求家主随时上报,家主为何要那样说?”
陆玉从账本书册中抬起脸,微微含笑,四处望了望窗门是否关好,将食指比在唇前,低声道,“嘘,小声些,我诈他的。”
“若不这样说,他怎会轻易将钥匙交出来?”
冷绾凝重点点头。
“县尉这会估计已经跟上头人递信去了。”她摇一摇手中账本,“账面这样平滑,没有鬼才怪。哪怕是再清廉的郡县,先祖开朝以来也总有不平的账。”
“零陵郡根本推不动,只能从淮安郡入手。”
昨夜两人提前到达驿馆,陆玉安排冷绾扮作她在房中休息,营造房中她在的假象。
尚在零陵郡之时,陆玉就收到消息,零陵郡县尉和河内太守有秘密会面在淮安惊鸿楼。陆玉亲自上阵,独身一人前往惊鸿楼,亲眼所见二人暗中勾当,在纸条上写下二人所谈内容,作为证供。
先祖定首都在北方长安,以长安为中心发散,大魏历经短短叁朝,朝祚也只是表面稳固。
现任女帝执政七年,权臣当道,诸侯独大,女帝平衡势力周旋于其间。
陆玉交代冷绾将河内太守与零陵郡县尉串通的证供复写一份保存好,又问,“带来的那个东西没人瞧见吧?”
冷绾点头,“嗯,在驿馆中保存,我已包好收在了房梁上,也吩咐了人不必打扫房间。”
陆玉放心点头,“我们在此查账,他们那边必定坐不住了。绾儿,今晚我们要把账本全部看完。”
冷绾低头抄写,蘸墨间抬头,“家主,这份证词能将这两人查办吗?”
陆玉翻过一页账目,“顶多证明二人有勾结,要坐实罪证,还是要拿出证据。”她晃一晃账本,“这些账待理清了,就是铁证。”
若是一切顺利,她可如期在七日内完成任务,返回长安,向女帝交差。 (四)腹入刀 这边彭县尉离开没多久,便返回敲响了房门,迎门而入。
“郡王殿下,下官今晚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,淮安王殿下也会来,郡王殿下愿来赏脸否?”
陆玉在重重账册纷杂书页中抬起头。
江展也要来?
陆玉心中淡淡疑惑。也深知未必是好事。
江景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,于江展而言属杀父之仇,江展心中对她恨意只多不减,怎会好心为她洗尘?
只怕是鸿门宴。
但宴席为她而设,陆玉不得不去。
地方官员招待长安使者符合常规礼节,她若败兴拒绝前往怕会落得傲慢无礼之名,任人戳脊梁骨,后续调查怕会更受阻挠。
陆玉道,“自然要去。操劳县尉了。”
落日西斜。
弦月上勾。
账库内点了灯,一臂高的账本一下午看了不到一半,陆玉看的头痛,打开窗透气。
院中紫薇花簌簌而摇,满地碎花泠泠。总算有些许清风,吹散浮闷的燥热。
彭县尉差人来叫,宴席已设好,请郡王前往。
陆玉起身,收好记录的残页,叫上冷绾,往前厅宴上去。
宴中高朋满座,庭阶石灯点明,将前厅的院子照的通亮。
陆玉只认识本地县尉县令,由彭县尉引着和大小官员打招呼。
落座后开始上菜,仍未见江展到来。
陆玉手头事未尽,只盼着能用完膳尽快回账房对账。神思恍恍间,外头侍从声传进内厅,“淮安王殿下到。”
江展姗姗来迟,在愈发通亮的烛灯下,身影渐明。
他白日那身骑射劲装已然换去。
一身鸦青色素绸襜褕,腰间是白玉镶珠扣带,未穿罩袍,刻丝玄冠轻巧束起漆黑发丝,紫缨饰带在耳后垂下,随行走间带起的风飘扬,一派矜贵轻驰模样。
华贵王侯,莫过于此。
彭县尉起身相迎,宴上彼此客套。陆玉也拱手作揖,目色交替,江展眼睛在她身上流转片刻,在主位就坐。
觥筹交错,丝竹宴饮。席上有人相敬酒,陆玉小饮几杯,眼眸昏然,借口去廊下更衣,暂离席位。
月色浮白如银。
陆玉在长廊尽头停下,扶着廊柱休歇了会,凉风拂面,总算清醒些。
夏花绚烂如霞,入夜清风一吹,荡进鼻尖丝丝缕缕花香。
“郡王还不回席吗?”
陆玉一凛,昏沉神思彻底回笼,还未回身,江展已到身前来。
他也饮酒了,呼吸间蒲桃酒的香气。
两人在廊下相对,江展微眯着眼,似笑非笑。
此人城府颇深,杀气浮荡在酒色之下,让人迷幻。
“淮安王殿下。”她作揖,不动声色后退一步,“殿下也出来醒酒吗?”
江展呼出一口气,倚着廊柱坐到栏杆上,“是啊,碰巧遇到郡王,便前来相叙。”
她与他又有何可相叙的?
从进宴到现在,只要二人眼光相接,他眼色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全身,看得陆玉浑身不适。
陆玉拱手道别,“殿下先休息,我先回席上了。”
她欲离开,身后,江展凝声,“且慢。”
“本王有问题想要请教陆郡王。”
“陆某愚钝,怕是不能为殿下解疑答惑。”陆玉推脱,不欲与他多言。
江展神色隐在廊柱阴影下。“这天下间只有陆郡王可以解答。”
他起身,身影沉沉压向陆玉,“除掉我爹之后,郡王打算什么时候除掉我呢?”
陆玉心如擂鼓,面色不动。
“殿下说笑了。殿下若修身养德,遵矩守纪,自是会长命百岁。”
江展低低地笑。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陆玉,深静如渊。
靠得近了,江展才发现,陆玉身形并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高大,也只是到他下巴处。他低着头看她,陆玉若不抬头,便只能看到她的头冠和圆润的头顶。
陆玉是世家公子,又是文臣,金娇玉贵,未在朝中就任继爵前,怕是连长安城门都没出过。养的细致身小也属正常。
“那你呢,你有想过自己能活多久吗?”江展问。
“人各有命。为陛下恪尽职守,万死不辞。”
江展心中不耐。她拿皇帝压他。
可他不吃这套。他可不是彭县尉,稍微一吓什么都就交代了。
飞萤在石灯罩中翻飞,引得烛火明明灭灭,映出他眼中不定的明暗。
江展逼近几步,“郡王觉得淮安景致如何?”
她微侧过身,和江展拉开一些距离。
这话问的奇怪,陆玉心中迟疑片刻,将目光投向庭木。
迟夏的桃树因着水土的缘由开尽最后一波桃花,残花与鲜花交替着零落,粉嫩烂红,艳丽而斑驳。
她如实回答,“很美。”
“若是觉得美,不如永远留下如何?”
话语将落,陆玉不明所以,电光火石间,短匕已经骤然捅向陆玉——
陆玉大惊,抬手迅速格挡,刹那间力不从心,江展步步紧逼,利刃入腹,直逼得陆玉后退,将她狠狠按在枝丫横匝的树背上。
花瓣簌簌,血流如注。
“留下,做淮安土地的养料。”他狠狠望着陆玉苍白的脸颊,脸上笑意越来越大。
弦光如薄霜,落在她肩头。叶隙漏月,她的脆弱失力一览无余。
陆玉不可置信地张张嘴,失血过多使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江展忽然歪头,掐住她的下巴打量她的眼睛。
这双眼睛……这双眼睛似乎有些熟悉……
陆玉用尽力气别开脸颊,目色狠戾,“江展,你敢杀我……”
江展笑得冷漠,“我不杀你。我只要你痛。”他在军中时跟随军医学过一点医术,知晓人体要害部位。
他又将匕首往里捅了捅,陆玉吃痛握住他的手。
“便是我失手杀了你又如何?”他声音轻似鬼魅,“宴席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给我作证,今晚,我从未离席。”
淮安郡属于他封地下的郡县,只要他想,没有人会作证他出手伤朝廷使者。他的地盘一手遮天罢了。
陆玉千算万算,怎么也没想到,江展是条疯狗。
是条体面的疯狗。
前一刻笑意盈盈,下一刻拔刀相向。
笑意真假难辨,杀意汹涌如潮。他看起来甚至还在克制,克制见血后疯狂的破坏欲。
华丽皮囊下,裹在人皮下的心是否为人心尚未可知。
江展还在好整以暇的看着陆玉,目色终于温柔了些。仿佛手中的匕刃不存在。他眉目稍显困惑,一直盯着陆玉几近涣散的眸子,继而伸手想要捂住陆玉的口鼻。
陆玉神智尚在,昨夜之事哗然涌入脑海。
他或许是想印证自己是否是昨晚那位蒙面女子。
拼着最后的力气,陆玉打掉他的手,抬腿袭他下盘,江展轻松躲过,旋身扬起袍摆,顺势将匕首拔出。
陆玉捂着腹缓缓坐到地面上。
江展淡淡瞧着匕首上的血,随手将匕首一扔,扔在陆玉脚下。他身上丝血未沾,一派风清朗月。
背对着月光,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。
“陆时明,这只是个开始。”
“我不管你是谁。从今往后,我活着一天,就不会让你好过一天。”
“你惹了我,算是惹上疯狗了。”
他踩着树影下残存的月色,施施然离去。
陆玉喘息片刻,捂着腹站起来,冷绾许久不见陆玉回转,正寻过来,大惊失色,“家主,怎么会……有刺客……”她拔剑警惕,陆玉摇头。
冷绾跟随陆玉多年有治伤经验,简单给陆玉止血包扎后,架起陆玉准备回驿馆叫大夫。陆玉心存顾虑,回转账库。
账本册目还是如常堆积在公案上,陆玉翻起下午看的最后一本,心头一紧。
迅速将看过的账册过目,陆玉失力,碰倒堆积的账簿,哗啦啦落了一地,冷绾眼疾手快扶住她。
账册全部被调换了。
一下午心血白费。
陆玉闭了闭眼。
这分明是阳谋。
江展有备而来。今晚的一切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他布局。
即便她再叫来县尉指质问账本问题,只要县尉一口咬死,全体装傻充愣,双拳难敌多手,她将扳不动他们分毫。
江展肆无忌惮的一刀已经很清楚,他就是要让她知道,这里一切他说了算。
陆玉被冷绾扶着回了驿馆。
大夫开完药,冷绾将药盏端给陆玉,陆玉捧着药碗,拧着眉迟迟没饮。
“家主,怎么办?”
清账工作只能暂停,陆玉又受了伤,现在案件进度才刚刚开始就被截住头绪。
腹上金疮伤又引得她发痛,痛意牵扯全身,陆玉屏气将药汤一饮而尽。目光缓缓望向房梁。 (五)震府夜 陆玉宴席不告而别属江展意料之中。
江展后半程回席宴饮,十分畅快。
伤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回席?
不过听说他爱告状。他今夜捅他一刀,不知道是捅老实了,还是继续向陛下告状。江展很期待。
浓重暮色褪去。
月隐日出。
江展早起还在更衣,下人就通报了彭县尉在外头相候。不紧不慢地用完早膳才去了会客厅见彭县尉。
“你说陆玉就今天一大早就出了城?”
“是,守城士兵一早来报,陆郡王协他身边的女官出了城。”
“他去哪了?”
“不知,东门挨着零陵郡起水县,但也是回长安的路。不知他要在哪里停留。”
江展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。
难道真给捅怕了,伤都不养了直接回长安?还是又去了零陵郡,想从那里下手?
若是去零陵郡……他拿不到任何线索的。
江展放下茶盏,“不必理会。”
他倒是铁打的身体,捅得那么深还能无事一般骑马赶路。
江展心想,倒是小瞧他了。昨夜还想着身板这样小,会不会一夜就丢了性命,没想到还挺能折腾。
打发走彭县尉,江展去了惊鸿楼。
堂倌见是淮安王,殷切关怀问候。江展不耐摆摆手,让为他忙前忙后的人散了,各忙各的去。
“前天晚上,你这里有位女宾客,青衫衣,覆纱面,你可还记得?”
堂倌一天接待来来往往不知多少达官贵人。但做这行的,就得记性好,否则贵客到了眼前,不识贵人身份,叫不出名号,得罪了人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。
“啊,记得记得。”
“你可知她姓名身份?”
他进错房间,将人家错认,霸王硬上弓做了那种事。当时是痛快了,清醒后越想越失礼。想来至少要知道人家的身份,将来若是苦主上门也有个数,娶了留在王府里好生养着便是。
“这……小人真不知。”
“那位女公子是提前订好的房,来了后也只是问了房间位置便上楼了。”他仔细想了想,“中间也没叫茶水,也没叫菜肴糕点,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清楚……没注意……”
那她来惊鸿楼干什么?也不赏舞,也不吃菜。江展心头淡淡困惑。他依稀记得,那晚她说过放肆,想来,可能是哪家贵女。
“你之前有见过她吗?”江展追问,若是本地的,缩小了范围,便好寻些。
堂倌认真回忆,坚定道,“没有。”
“确定吗?”
“确定。若是来过几次,我应该有印象,独身一人来此的女公子还是很好记的,我一定记得清楚。”
“不过,听她口音,不像是本地人。像是长安来的。”
————
陆玉和冷绾一路快马加鞭,星夜赶至零陵郡起水县时已是宵禁时刻。
守城之人拦住陆玉,陆玉拿出出城入城符碟,城卫放行。
打马进入城中,冷绾问,“家主,先去驿馆下榻吗?”
陆玉扯着马头来回转了几圈,“不,去县尉府。”
一路疾奔,嘚嘚马蹄声扬。
忽而箭矢破风自耳边擦过,箭簇深入地面,疾射于马蹄前,拦住骏马去路。
“来者何人?已是宵禁,为何策马于长街?”
马惊起前蹄,陆玉安抚马匹,前方是一队小型人马。应是夜间巡查的禁卫。
陆玉报上名号。“我乃长安郡王陆玉陆时明,受陛下亲令来零陵郡奉命查案。”
禁卫军头未轻易放行。
“可有令牌或诏书证明?”
陆玉示意冷绾将自己的令牌示出。
军头查验后奉还,“宵禁严明,还请郡王下马而行。”
“陛下急诏,诏书皆在此,片刻耽误不得。”
冷绾手持诏令举起,军头稍做思量,让出道路,“陆郡王,失礼了。请。”
马蹄踏踏,两人抵达县尉府。
深夜长街无人,县尉府前烛灯明灭。
陆玉和冷绾对视一眼,冷绾下马,叩响了县尉府大门。
“县尉,县尉!”
“不好了,朝廷使者又来了!”
零陵郡县尉赵招被下人叫醒时还在睡梦中,闻言只是不耐,翻了个身继续睡。
“打发了便是,之前不是教过你。”
“县尉,这次不好打发了,那个使者手持天子节杖,点明要见你。”
赵招睡意全无,弹坐而起。
“当真是天子节杖?”
下人惊惶点头。
赵招慌乱穿衣,额头已出汗。“快迎进来,不得怠慢。”
特地穿了官服,整理好衣冠,赵招心头已大乱。
进到公厅,陆玉背对着门,手持节杖。
赵招在门外便下跪,“恭迎陆郡王,恭迎使者。”
龙头杖被黑布裹住龙头,只露出铜杖杖身,未见全貌,已能看出规格不低。
见节杖如见天子。
零陵郡县尉赵招自陆玉第一天来郡中,便托病一直不见。陆玉甚至敲不开县尉府大门。那时尚有头绪可从淮安入手,如今淮安堵死后路,陆玉必须打开局面,打出一个出其不意。
“赵县尉,旧疾可好些了?”陆玉慰问。
“托陛下与使者的福,已好大半了。”
“我深夜造访,是有要事要办。”
冷绾双手捧出诏令。
陆玉冷言厉色,“本王初到零陵时,县尉因病不能处理公事,我便转道淮安。两日内已将淮安本次相关案件查清楚。彭卢彭县尉已在当地待审。我已快马加鞭将当地情状呈报上去。”
“赵县尉,现在轮到你了。”
“零陵水灾损失状况,灾银流水,赈灾措施,流民安置,一切本次案件相关的记录,本王都要看到。”
陆玉乘胜追击,将节杖上前一步,铿然一声铜杖杵在大理石地面上,杖头金环包在布中相击,犹能发出脆响,“天子在此,县尉还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
赵招如遭雷劈。两股战战。一时不能回话。
朝廷这次派下的使者雷厉风行,短短两日已经撕开两郡的口子。
圣上连天子节杖都赐下了。赵招本就是一介小小县尉,如何招架得住上面一套连环招?只能节节败退。
赵县尉低头垂首,头晕目眩,被旁边下人扶住。
“赵县尉,旧疾又犯了吗?”陆玉担忧,握着节杖上前一步,欲扶一把赵招。
赵县尉惊惶后退几步,目不敢视。
“无妨无妨。下官定当全力配合殿下。”他呼一口气,“殿下深夜入城,劳碌奔波,不若先于驿馆休整,下官今夜差人整理册目,明日一早送将至驿馆中。”
陆玉笑笑,“不必了,我今夜彻夜不眠。让你的人都动起来吧。”
“赵县尉,本王需要你陪同我一同过账册录事簿,可否。”
“可,可。”
她吩咐赵招打开账库,负责分类侧目的相关人员全体来县尉府,她要一一过问。又命冷绾带领一队人守住县尉府大门后门,只许进不许出。明言说是朝廷紧急办案不得外传机密,实则防止赵招玩花样通风报信。
赵招心里防线已崩塌,当下拖延做手脚已经没有见缝插针的余地,只能全力配合。
零陵郡官署一夜震动。
破晓啼鸣。东方既白。
赵县尉一夜紧绷,天亮时晨光将他眼下乌青照的一清二楚。
陆玉合上最后一页册书,打起精神强颜道,“赵县尉,辛苦了。我暂无事相问,你可回去歇息了。”
赵招扶着桌案起身,摇晃作揖离开。
陆玉一夜操劳,伤口崩裂,撑了一宿。如今已无外人,终于失力伏倒在案上。
“绾儿……”
冷绾解散看门队伍,进到账库就看到陆玉倒在案上,上前急唤,“家主,家主……”
她脸色苍白,唇无血色,腹下鲜血浸染外袍。
陆玉动了动嘴,昏死过去。
血红色。
满目血红色。
陆玉身在幻雾中,眼前浓雾重重,模糊不清。
有熙攘喧闹声,人影幢幢,
好多人,好多人围着好像在看什么。
天色昏暗,黑云压城,骤雨将来之兆。
白光撕裂天空,闷雷自远处隆隆而动。
陆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拨开人群。眼前视野甫一开阔,瓢泼大雨扑面,却是淋漓红血。人头碌碌滚落——
“啊……”
陆玉猛地睁眼,心头急颤不已。腹上伤口痛楚犹晰,陆玉摸了摸伤口,已经重新包扎好。
冷绾端着药盏开门而入。
“家主,你醒了。”
冷绾在床头坐下,给陆玉擦去额头虚汗。
陆玉一身不适,乖乖饮干药汁。
“将昨夜整理的册本拿来。”
“家主,要不要进些吃食,你从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。”
也罢,吃了多少有精神些。
陆玉点头,冷绾端来小桌置于床榻,将准备好的饭菜端来。
两人一同用膳,陆玉进过食,恢复些许,抱着整理的册本细读理清思绪。
出乎她的意料。
就零陵而言,朝廷拨下的这批救灾银,大头并未流入官员口袋,一小部分由河内太守和赵招瓜分,淮安彭县尉与赵招有往来。昨晚她在屏风后询问官署公职人员,两郡县间确有交往。彭卢心中有鬼,将账面做平,必是也贪了。
河内太守和赵招私自将部分公款划入私账,铁证如山。彭县尉的账也不急了,从赵招嘴里套出更轻易。只是若要治罪,还是要查清大头灾银的去处。
不过也快了。
冷绾将碗碟收拾出去,回来时将密报呈上。
“家主,我们的人递来的情报。”
陆玉坐于榻上,展开纸条扫视。心头一紧。
这下,恐怕有些难办。 (六)返长安 零陵郡收到救灾银后,河内太守从中操作,与赵招密谋捞油水,划出一部分后,两人以高价买来劣质赈灾物资用于赈于流民,引起民众不满。流民在零陵未能得到及时救助,县尉不出,当地县令出面安抚民众,饥饿的流民泄愤,杀了本地无辜县令后,涌入淮安讨生计。
河内太守与几郡间县尉有来往,教唆彭县尉上书朝廷拨款,两人分油水,同样,灾银大头供给了物资商户。
这其中最大的获益者提供物资的商户本身没什么特别,但是背靠的势力颇有来头。
是当朝右丞相苏云淮家族所经营。
苏云淮是何许人也?
先女帝托孤时,现女帝尚年幼,立诏苏云淮等大臣辅佐现女帝以成大业,稳固江山。当今陛下年幼时不能做主,朝中上下皆以苏相为首。陛下也分外重视苏云淮,尊称其为相父。
要动苏家,仅靠陆玉一人,恐怕难。
陆玉嘶了口气,合上纸条。深思片刻,取来纸笔,提笔洒墨。
其实不难办。
非要办,也别是她来办就行。
要办,圣上决断。
墨成,小心收于信封,她喊来冷绾,“绾儿,将信件加急送出,不要惹人注目。如今事已毕,明日下午回返长安。”
交代完,陆玉安心睡下,受伤后一路奔波操劳,身体再硬朗也撑不住。这会心松懈下来,闭目即入深眠。
————
消息到达淮安时,彭县尉正在用晚膳,来人递消息,见到彭卢时很是惊讶,“彭县尉,您好好的?”彭卢不解,“什么好好的?”
来人将昨夜陆玉所为所言尽数告知。
彭卢碗没拿稳,当啷一声瓷片饭菜洒落一地。
他惊惶无措,“赵招全说出来了?那太守呢?”
彭卢急急整理衣冠,往淮安王府去。
到了王府,府内侍人说淮安王已出城相送胶西王,得是深夜或明天一早才能回府。
彭卢如坐针毡,备受煎熬。回官署后中间派了好几次人去王府相问,前几次王府侍人都道安王未归,再去时侍人道殿下已经歇下,请彭县尉明日再来。
彭卢欲哭无泪。
次日一早,彭卢早早来到王府门前,心焦等待江展接见。
带到江展来到谒舍时,彭卢心急火燎一五一十将所知所做相告,全盘托出。
江展听完倒是淡淡的,眉目一丝兴味。
这个陆玉倒是有点本事。
彭县尉见江展没什么表示,扑通一声跪下,“殿下,殿下救命,望殿下看在我任劳任怨事无巨细的份上,还请殿下帮我出出主意……”
这下他是真的慌了。
江展吹了吹浮散的茶雾,“你贪污与我何干,又非我指使。”
彭卢心惊胆战,眼泪鼻涕齐下,“殿下,求您指条明路……我家中老母供养我不易,如今双目已盲,妻子生下小儿难产而去,我至今也未续弦……我贪的也不多,也不敢太贪心,就是想过得好一点……”
“殿下,求您了……”他膝行几步,手扶在江展墨皮靴上继续哭诉。
江展被吵得头疼,按着额头,“好了好了。”
“这事可大可小,本就看陛下心意。你交出贪污财银,脱冠请罪,念你自首之功或许至少可以免个死罪。”
彭卢连连磕头,“多谢殿下……多谢殿下……”
稍微整理好仪容,彭卢正要退出,江展忽然问,“陆玉如何逼得赵招毫无余地?仅仅只是言语恫吓?还是用了私刑?”
若是用了私刑那可太好了,他直接参他一本。
“倒是没说用了私刑,来者说他深夜闯官署,手持天子节杖,打得赵招一行人猝不及防。”
江展抬眸,白日光辉映进他眼中,将瞳色染的很浅。
“天子节杖?”
打发走彭卢后,江展思虑片刻,回书房提笔,将两封奏疏封好,交由侍从。
“将此奏疏送往长安。切记,红色封要在陆玉回转长安之前,送到陛下手里。黑色封到达长安后暂留,等我消息再往上递。”
“备下快马,带几个人,我要出城。”
————
陆玉睡下后于翌日早上醒来。
睡了一天一夜,虽伤痛还在,但身子已经不乏了。
冷绾进来协助陆玉穿衣,并告知出城事宜已准备好,今日下午可如期离开。
陆玉深吸一口气,将紧绷的心放缓了些。
在室内闷了一天,陆玉往驿馆后院透气。
后院花草丛木平时没什么人打理,枝丫斜横,杂色野花昂扬而凌乱。
鸟雀啾鸣,和蝉声交替。
“咕……”
灰鸽自东边飞来,翅翼收缩舒展收缩,乖巧落于陆玉手臂上。
陆玉摸摸灰鸽脑袋,“是善舟让你来的吗?”她取下鸽腿上的纸筒,灰鸽没有立即离开,跟随陆玉进了房内,微微飞身,鸽爪扒住窗棂杆。
善舟是陆玉大哥的女儿,名睿字善舟,今年不过十岁,聪明伶俐,和陆玉很是要好。
“叁叔展信佳。”
“叁叔,母亲说不要随意给你写信打扰你办事。但是你看一封信而已,应该不会耽误你什么吧?”
“我让巧鸽给你送了这封信,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里。巧鸽是我新养的鸽子,和上一只很像吧?原先的小灰被母亲不小心给炖了。”
“零陵好不好玩?我也想去,母亲不让。等你下次得空偷偷带我出去玩吧。学堂的师傅又打我手板子了,还叫了母亲,但是还好母亲不在,二叔母帮我去的学堂,我们都瞒着她,她不知道,嘿嘿。”
“二叔最近腿病又犯了,整日躺在榻上,心情不好,我也不敢去找他玩。”
“叁叔,你回来不要空着手回来,那边有没有好吃的好玩的,给我带点。”
陆玉笑着将信合上,给陆睿回信,巧鸽待陆玉绑好纸筒,自窗口飞入湛明晴空,渐不见影。
趁现在还有些时间,陆玉叫来冷绾,两人去往长街市集,寻摸点小玩意回家给陆睿带去。
白日市集喧扰,郡中心区完全不见刚刚经历水灾的样子。
陆玉来之前查过舆图,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在零陵边界处靠襄水的区域,襄水属黄河分支,河床高,泥沙易积,上游处下大暴雨,襄水河道窄不能及时排出,激涌上岸,造成水灾。
逛了片刻,冷绾收了一小包袱的东西,陆玉道,“绾儿,随我去郊外水区看看。”
冷绾点头跟上,两人转身欲离开,背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喧闹斗殴声。
有人喊,“流民又来了!快跑啊!”摆摊的纷纷迅速收摊,远离是非。那边流民已开始抢东西,“好多吃的……都是零陵人,咱快饿死了,被当成狗一样驱逐,这些人安稳度日凭什么!”
“大家快抢啊……”
一时间长街乱起来。
很快,巡查禁卫骑马而来,长鞭扬甩,胡乱无序的鞭打在衣不蔽体的灾民身上,“都滚回去,离开这里!”
“你们又是什么东西!给我们吃的!”灾民亦是不服,疯狂如兽一般将骑马的士兵拽下马来,几波人混战。
能打的都加入了,不敢打的都进自己商铺里严密关上门,胆大点的打开窗户探头看热闹。
陆玉紧紧拧着眉。
这就是赵县尉安置流民的手段。只要灾民没有出现在郡中心,那便是祥和。
陆玉见旁边一家饵饼铺老板在窗边探头探脑看热闹,屋内蒸笼还冒着热气,给了几钱,“来两个饵饼。”她顺势问道,“老板,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吗?”
店老板讲刚出笼的饵饼用荷叶包好,“您收好。”
“这啊,以前不这样,您是外地的吧。水灾后就这样了,这几个月好几次了,看惯了就不怕了。不过听说这群人吃了县令,”老板面带恐惧,压低了声音,“怪吓人的,贵人,您可小心些。”
同时零陵郡百姓,一部分遭难落魄便不是人了,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。
很快,手持武器的官兵一波波涌来,将带头喊得最响的饥民捅杀,手无寸铁的民众敌不过金刃,被驱赶着离开长街,个别的跑的快,流窜不见。
粗糙的青砖石躺着血,尘土将艳血吸干,在地面上留下不褪的红。
诡异的安静后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,百姓商贩们又陆陆续续地出来,将摊子支好,再一轮叫卖。
陆玉目睹了一切。
回到驿馆后,陆玉放下东西便去了官署,要见赵招,伺候的下属说,县尉又病倒了,这会大夫正在卧房看诊。
赵招有装病前科,陆玉不耐,立即让下人通报她现在就要去看望县尉。
一进卧房,室内浓重药味扑鼻而来,熏得陆玉想打喷嚏。
帷纱后,赵招紧紧闭目,唇无血色,脸色苍白。大夫和赵招夫人交代医嘱,下人拿了药方匆匆出门抓药去了。
陆玉一拳打在棉花上,有气也登时消下去了。
赵夫人给赵招净面后,从帷纱后出来,“见过郡王殿下。”
“赵县尉如何了?”
“谢殿下关心,老毛病了,一操劳便高热乏力,吃些药多休息休息便好了。”
陆玉听着这话是在说她。
确实是她拉着县尉彻夜不休干了一晚上的活。
气氛一时尴尬,陆玉道,“我下午便要回返长安了,县尉若醒来,帮我告知一声。让他好好休息吧。” (七)截杀起 从官署出来,陆玉虽算不得碰一鼻子灰,但也是有劲没处使。
零陵县尉尸位素餐,和太守监守自盗,讨好势力商户。水灾的爆发只是暴露出了一面,灾民问题再不及时疏解解决,长此以往只会朝廷公信力造成严重伤害。天灾并不会发生在一处,久聚成山,若是如前朝一般逆反成反军,又是一个麻烦。
前朝皇帝暴虐,引得百姓流离失所,食不果腹,民众一心,成立反军推翻旧朝。先祖也是那时起势发家,建立大魏。如今虽算不得新朝,也在跌宕中走过了叁朝。
陆玉回到驿馆,和冷绾用过午膳后,不再耽误,顶着烈烈日光,骑马出了城。
估摸路程,出了零陵后大概天黑前可以到驿站休整。陆玉身负伤,担心自己半路赶马受不住,让冷绾放信回家中,叁日后快到长安时出城驾马车接应。
南下任务完成,陆玉心中绷紧的弦松落,赶马两个时辰,倦意上头,腹上伤口也微微发胀,不知是不是赶路途中颠簸再次裂开。
催促冷绾加紧赶路,两人加快步伐,两人提前到达驿站。
进了驿站房间,陆玉终于撑不住,卧倒床上,冷绾出城时带了伤药,借了驿站厨房给陆玉煎药。陆玉迷迷糊糊被冷绾叫醒喝药,腹上钝钝痛楚,头晕目眩。
冷绾见陆玉神智不甚清醒,轻声呼唤,“家主?家主……”
她脸色烫红,一摸额头这才知,陆玉高热了。
出城时虽带了金疮药,但仅治伤而已。冷绾安顿好陆玉,盖好被子,找驿站老板想办法。
好在驿站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但年年客来客往间,什么情况都见过,店中也备了些基础伤病药,冷绾付了药钱,亲眼看着堂倌煎药,端来给陆玉灌下。
陆玉连喝两次药,经不住折腾,沉沉睡去。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下午。
原定一早就上路,现在因身体不适,又耽误了些时间。
好在高热已褪去,只是身上乏力些,多休一晚,待明日恢复精神,再行上路。
晚上,冷绾将晚膳送入,陆玉没什么胃口,但也尽力吃下些以保证体力。
深夜,陆玉让冷绾不必伺候,回房休息。半夜起身如厕时,听见楼下有敲门声,想来是半夜入住的客人。
从茅厕出来上楼,陆玉隐约听到熟悉声音,不甚真切。
“……还有几间房……”
“……将马喂好……”
陆玉躲在楼道阴影处往楼下看。
来的一行人身披黑披风,为首者修长手指拨弄下巴系带,摘下兜帽,露出脸来。
长眉星目,一双桃花无情眼,尽是疏傲。
陆玉将身影避了避。
竟是江展。
江展星夜出城,是为作甚?
淮安往长安的官道,此驿站是必经之路。难道江展要进长安?
可女帝有诏,江展无诏不得进长安。
他想做什么?
陆玉心揪起来。
江展日夜奔程,刚刚到落脚点。跟随他的随侍护卫没有立刻进客房,大家围坐在桌前,点了几道菜。
上酒的档口,江展叫住驿站常驻侍从,“你们这里最近有一男一女经过吗?”
侍从道,“贵人说笑了,来往驿站的男女可太多了,你得说一下什么特征,小人才能帮您想不是。”
江展想了想。陆玉身姿如青竹霜雪,静若风中雪刃,不笑时一双眸子无悲无喜,但就是平白让人觉得面善。说起来,他还没见过她笑。
他正想着怎么描述,回过神一想,又觉不妥。这岂非是在夸他?他也配。
江展摆了摆手,“没什么,下去吧。”
他这次出淮安就是来截击陆玉的。
等会吃完晚膳,直接找老板查客房入住册便好。
楼上听墙角的陆玉心头一紧。
一男一女的描述虽宽泛,但她和冷绾便是符合这描述的。
陆玉心中莫名预感江展是要找她。
那晚他刺了一刀后,话仍在耳边回荡。
这人出招没有章法,事情没彻底落地前,最好尽快赶回长安,以免夜长梦多。
小心回了卧房,陆玉叫醒冷绾。
“绾儿……”
“谁——”冷绾惊起,下意识摸向枕下短剑。
“嘘——”
见是陆玉,冷绾放下兵刃,“家主,怎么了?”
“快走。”
两人星夜打马离开。
一路疾奔。
月消星稀,玄天渐明。
刚刚泛白的天在奔驰中稍许刺冷,陆玉不顾脸上刮过的疾风,心中越发不安,低眸赶路间看了一眼挎在马背一侧的节杖。
“绾儿,快!”
陆玉夹紧马背,展开路观图。官道平坦有休息点,可歇马补干粮,这也是常规第一选择的路线。除却这条路线,还有条小道,但这条路并未有官府修葺过,且加长了脚程。
经过岔口,陆玉勒马头转方向,“绾儿,走这边。”
她要绕路,避开江展。哪怕是绕远路。
事与愿违。行进一个时辰后,前方因地震撕裂出大坑,坑底是常年积攒的烂叶污水。坑的宽度马无论如何无法跨越。
陆玉咬牙,再次掉头回官道。
路观图上并未注明此处状况,小道并不在路观图细致描绘的范围内,更新不及时。陆玉扼腕,徒叹又耽误了时间。
终于转回官道,日已出。
明亮日光烈烈,今日又将是燥热晴天。
马蹄踏踏。
却不是陆玉二人的马,马步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近。
江展望见陆玉的背影。
她手握缰绳,稳稳跨在马上,袍袖在疾风下飒飒而展。
江展笑了。
昨夜在入住册上看到他的名字,一搜房间,人竟然已经跑了。好敏锐的洞察力。再次见到他,江展心中有隐隐难言的兴奋。
他破风而喊,声振群山,“陆郡王,留步!”
他低声吩咐身边人,“追上他。”
陆玉充耳未闻。
冷绾和陆玉并驾齐驱,“家主,那个安王追上来了。”
“不必理会,尽量甩开他。”两人奋马疾奔。
“陆时明,别跑了……”
“你跑不掉的…………”
恶鬼低语,纠缠如鬼魅。
护卫们率先超马,将陆玉和冷绾包围起来。
马儿打了个响鼻,蹄铁嘚嘚踏着地面纷纷停下来。
江展不紧不慢驱马上前,围着陆玉转了一圈。
“郡王,好久不见。”
陆玉不应。
“怎么刚才叫你,你不应呢?莫不是,心虚了?”
陆玉冷目,“殿下有什么事吗?”
江展开怀的笑,笑如春风。
“听闻郡王以天子节杖震慑,雷霆之势,不到叁日便将零陵水患一事查清,当真是精明能干,好手段。”
“殿下过誉。”
“哈哈……你还真以为我夸你?陆时明,你好大的胆子!”
他一副笑脸怒转恶容,“陛下登基以来,本王从未听说过陛下新赐节杖。仅仅是查这样一个小案子,如何需动用天子节杖?”他一字一句沉声,步步相逼。
大魏开国以来,天子节杖只有在出使外交或者涉及动摇国本的重大案件时才会颁发,见杖如见天子。天子亲临,群臣跪拜。
陆玉沉着眉,神色深静。
“安王的意思是,我假造了节杖?”
“哈。陆时明,我给你个机会。交出赝品,你自断一臂,跟我回淮安。我上书陛下,待殿下应允后,本王亲自押你进长安。”
陆玉手抚上马背侧包裹着黑布的节杖,她单手举起节杖,示于众人,“江展,你污蔑节杖为假,蔑视天子,该当何罪!”
围住陆玉的护卫皆后退了一步。
江展眼色凌厉,“若为真,不若露出真面目,在众人面前以辨真假。”
周围人屏住呼吸,真相只在这一刻。
忽然,陆玉胯下马长长“吁”一声,引得周围的马动乱,陆玉冷绾乱甩马鞭,趁乱杀出,甩下江展的队伍。江展迅速调整好,紧随其上。
“陆玉,你敢耍我!”
两人终究抵不过江展几人包抄,行进树林夹道,又一次被追上。
林中无人,静寂下,风中狂啸着杀意。
四处荒岭无人,截杀了陆玉,借言他被盗贼所杀又有谁知是否真相?死无对证。
江展一念间,拔刀暴起。
“杀了他们!”
一时间,兵刃骤接,不再掩饰的杀意将风浸出血腥味。江展对陆玉,其他的人围攻冷绾。
他出刀快而沉,每一刀都欲将陆玉置于死地。
“陆时明,你今日便是这荒地冤魂。”
“黄土埋骨,是你最好的归宿。”
陆玉长剑铮然出鞘,灵活抵挡,剑下铿然,不落下风。
他招招往命处去,陆玉渐感力不从心。江展冷讥,“快不行了吧?那晚我捅你那一刀手下留情了,今天我要捅烂你。”
陆玉后背汗湿衣襟,唇色泛了白,眼色仍如寒刃一般。
“别逞强了,你今日必死无疑。”江展志在必得,感受到陆玉力不如初始,渐渐放缓出招力量,颇有些玩弄的意思。
他刀刃几次险险擦过陆玉脖颈,但及时收力,就是为了看她惊惧紧绷面色,击溃她心防。
陆玉渐渐没了章法,瞥到跌落马背的节杖,忽然矮了身子去捞,将后背露出,江展见势上刀,陆玉回身用铜杖挡下,利刃削铁如泥,铜也不例外,顷刻间,铜杖断成两节,散落于地。
江展未曾在意。最后一刀,力如千钧,将陆玉手中长剑挑落,将她逼至树背,退无可退。
“你想我在哪里下刀呢?”
“这里,还是这里?”他比划着刀刃,从腰腹到胸口,又将目光缓缓移至她雪白纤细脖颈。
“不如,我砍下你的头,用你的头骨盛酒喝怎么样?”
“将你的头骨酒杯日日祭在我爹坟前,我爹也一定很喜欢。”
陆玉头昏脑涨,方才一通干戈,腹上伤口崩裂,此刻已经浸透衣衫。风中荡着血腥气。她捂着伤口,身体微微颤抖。
“可以。在我死之前,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?”
江展不是赶尽杀绝的人,大发慈悲,“说吧。本王尽量满足你。”
他动动嘴唇,江展完全没听清他说什么。
“你说什么?大声些。”
陆玉蠕动下嘴唇。
江展凑近她的唇,“你说什……”
陆玉霍然而起,手掌打在他持刀手臂关节处,江展猝不及防吃痛,手中刀落,陆玉自腰间拔出软剑,横劈而来,江展迅速滚身,拾起长刀挡住一剑,唳声刺耳。
陆玉不给江展起身机会,纠缠于上,侧眸卖了个破绽给江展,江展寻住机会,直刺进陆玉右肩,冰刃入骨,陆玉不退反进,趁江展惊异迟疑的一丝瞬息,狠狠将剑捅进江展腹中——
她松落手中软剑,从靴间摸出短匕,再刺——
两人握紧刺入对方身体的兵刃,四目相接,僵持着身体,谁也不敢再动。
血哗啦啦流了一地。
江展低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插在身上的两把刃,歪头一笑,“你可真是……”
瞳孔涣散,两人不约而同失了力。双双倒在树边杂乱草丛里,没了意识。 (八)陆氏家 陆玉在昏沉中感受到自己好似在颠簸,有人在说话,但听不清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。
晕眩间,再次昏迷。
再次睁眼时,周围景象入目一瞬,头脑仍迟缓,眨了下眼才意识到已经仰在自家榻上。
不知何时回的陆王府。
陆玉只觉口干舌燥,扶着衾面起身,帷帐摇曳间,一孩童疾奔而来,扑到床上,稚嫩童声带着惊喜,“叁叔,你活了。”
陆玉抚上善舟的脑袋,“我死了,下地府前想喝杯水……”
女童颠颠倒茶,将茶奉上。
“先别去地府行不行,先带我出去玩你再去行吗?”
陆玉饮干茶杯,摇摇头,“不行,去晚了就赶不上了。”
善舟疑惑,“赶不上不是更好吗,赶不上了就不用死了呀。”
“哼,你倒是懂。”陆玉把茶杯递给善舟,善舟认真问,“那你死了郡王能让我当吗?”
陆玉捏住她小小鼻尖,“你就想要这个,我的死活不用管?嗯?”
善舟爬上床,短短手臂搂住陆玉的腰撒娇,“怎么会呢,我可想你了……”
“我也想你呢……”叔侄情深,陆玉搂住她香香软软小身体,揪一揪她脑袋上的小揪揪,“给你带回来的吃的你看到了,有问你绾姐姐要吗?”
“嗯,她给我了。我吃了,一般。”她评价,养尊处优的小女公子甚是嘴刁。
冷绾开门而入,“家主,该换药了。”
陆玉点头,冷绾端着药盘准备换药。陆玉支开善舟,“善舟,叁叔要换药了,你出去玩会,等会我起床收拾收拾,今晚就能陪你一起吃完饭了。”
善舟跳下床,“好,我去告诉母亲和二叔他们,你醒了。”
待善舟离开,冷绾解开陆玉腹上绷带,伤口回来后处理得当,加上陆玉这几日一直沉眠终于能安稳养伤,伤痕有愈合迹象,不再渗血。
冷绾一边给陆玉上药,一边说明那日的情况。
“那日我在林中树木边找到你,只带了你回长安。”
“大夫人带了马车在半途接到我们,顺利回府。”
“安王手下的护卫我全都砍了。他们会报复吗?”
陆玉微微抬起手臂,让绷带绕过,“不怕,砍就砍了吧。”
“安王我没有管,不知死活。”
至于安王死活,择日再议。
两人在官道搏杀,好在没人见到。若是江展真的死在路上,陆玉打算撇清关系做壁上观。自己回长安负伤这事恐怕压不住。直接对外宣称从零陵离开后与女官在官道遇到了劫匪打杀,两人拼杀而出。
至于江展,出了淮安后就说再没见过便是。
他如何出现在去往长安的官道上,只要问起,陆玉一概称不知。死无对证。
若是江展没死,算他命大。那日陆玉也杀红了眼,神智不清醒,不知道自己下手轻重。
两人这次捅了个平手,江展若是还活着,料他也不会蠢到指证是陆玉伤的他。他无证据,且他也在她身上留了罪证,抖出这件事两人都不讨好。
“零陵整理的文案材料已经放在书房,陛下前几日也差人来问候过,我借词说你我在官道遇到匪贼,陛下送了些上好的伤药人参,让你静养,待好些了上报也不迟。”
陆玉点点头。本来冷绾不这么说,她也会这么说。
按理说从零陵回来陆玉应立即呈报女帝水灾详细状况,她负伤昏厥,已经拖了几日奏疏。
陆玉整理衣冠,嘱咐冷绾休息几日,自己去了书房。
端坐于书案前,陆玉将册本材料整合,打开空白奏本专心书写。门敲叁声,陆玉从奏本中抬起头,“进。”
陆启滑着轮车而入。
陆王府没有门槛。所有房门下门槛不设,均是斜坡或者平地,便是为了方便陆启进出。
陆玉抬头见是二哥,放下笔,上前帮他推车,陆启摆摆手,“不用。”他转两下身侧车轮,正好对着书案。
陆启双腿残疾。但非是先天之疾。
“二哥。”
“善舟说你醒了,我去你房里看你,正碰上冷绾,她说你在书房。”
“我没事了。”陆玉浅浅笑笑,“让二哥担心了。”犹豫片刻,陆玉道,“善舟说你腿疾又犯了,有找大夫来看吗?”
陆启凉凉一笑,“治来治去还是老样子。”
陆玉悲从中来,也隐晦压下自己的双目神色。
“你怎会伤得这么重?长嫂把你带回来时,脸白的没有血色。”
“回来路上遇了盗贼,技不如人,落了伤。”
陆启淡淡看着陆玉,“也罢,你不说我也不多问。”
在二哥面前,陆玉很少能自如的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,更多时,是以一种愧疚者的身份。担忧自己会不会说了哪句话让二哥伤心,担忧自己会不会说了哪句话让二哥生气。
因为造成陆启毕生需在轮车上度过的人,正是陆玉。
年少时,陆启带领陆玉去往春朝市祭,为祭祀而搭建的高梁花楼意外走水,厚重沉木在烈火中倒塌,陆启为救陆玉,将弟弟推开,自己却被斜塌下来的火木砸中,毁了双腿。
这是陆玉一生之憾。
尽管不是陆玉直接造成,但陆玉难以将自己与这件事剥离开。如果不是救自己,二哥也不会终身残疾。
陆启原本在陆家叁个孩子中最为聪颖灵敏,在双腿残疾后性情大变,易燥易怒。且也因为双腿的原因,不能在朝中获任正式官职,因着陆老郡王助先祖有功,先女帝封了陆启一个太常丞之职,掌管宗庙礼仪,但寻常祭祀等事宜并不需陆启亲自出马布置,太常丞有衔无职权,虚职而已。
那时陆启刚刚残疾不久,心中也有怨,将怒火都发泄在陆玉身上。陆玉不敢和二哥在一个桌上吃饭,在院中碰到二哥绕着走,不敢出现在他眼前,府中上下也不敢提陆启腿相关的任何事宜。
后来一年年过去,陆启也知自己痊愈无望,不再无辜迁怒陆玉,人更消瘦也更平静了,视陆玉做陌生人。有一回陆启驱车离家出走,全家人大惊失色,怎么也没找到陆启,全城搜捕寻找也无果。
全家人绝望之际,湿淋淋昏迷过去的陆启被一个女子送回来,那位女子便是陆玉如今的二嫂。
陆老郡王去世那年,陆启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看了一夜的月亮。
一夜后,陆启上书朝廷,以身怀残躯为由难以承任先父爵位,恳请朝廷将郡王爵位授封自己亲弟。
大哥陆萧常年镇守边关,郡王一位需留长安侍奉帝王左右,按长幼顺接,应是陆启接位。陆启知自己若是承位,于陆王府来说不是最佳选择。
朝中暗流涌动,若不步步为营小心周旋,高门贵族也可在一夕之间翻覆。这并非没有先例。
先女帝执政后期,疑心大起,清理反贼,诛灭疑犯叁族,彼时朝中人人自危。
而自己残败之身将处处受限,其弟陆玉最为合适。
“这次去零陵还顺利吗,还以为你会再晚些回来。”陆启问。
“还好,用了点手段,让他们都交代了,比预想的要快一些。”
陆启沉默片刻,“万事小心。”
“二哥放心。”
陆启手抚上车轮,准备离开,陆玉上前还是想帮帮他,陆启道,“不用,飞烟帮我改造了轮车,如今用起来很是顺手,也不必多劳烦人。”飞烟便是陆玉二嫂。
他做了下示范,车轮后倒几步,车头灵活调向门处,“你先忙吧,陛下那边尽快报上去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————
淮安,安王府。
江展阴沉着脸,大夫将他腹上绷带拆下换新,不敢大出气。
这次截杀陆玉未成反被伤,江展心中不窝火还是假的。
他还是小看陆玉了。
果然,能在皇帝面前长袖善舞的人有几分本领。可惜,这种投机之人他毕生也瞧不上。
换好伤药,江展上衣也未穿,叫来随侍,“给长安那边递信,第二封奏疏可以呈上了。”
“喏。”
“要做什么?”
声起人未现,江展一听外头人是祖母,连忙起身往门外相迎。
祖母扣了那个随侍,问他,“站住。伯舒让你做什么去?”
随侍左右为难,低了头不敢说话。
江展近前来,“祖母安好。”
“寻常办事而已,”他给随侍递眼色,随侍慢慢退下,“祖母怎会来此?”他道,“仲昀在学宫如何,已是许久未归。”仲昀是江展一母而出的亲弟江永,尚未及加冠年岁,正是读书的年纪。
史夫人虽古稀,华发满头,但仍精神矍铄,目色清亮。
“仲昀好好的,你惦记什么?我倒是闻我孙儿险些死于官道,便紧着赶来见最后一面。”
她上下打量江展,“我看你倒是有精神的很。”
“祖母说笑了。让祖母担心了。”
“我问你,你好端端的,怎会出现在去往长安的官道?忘记陛下的诏令了吗?”史夫人言辞间有厉色,江展不敢怠慢,又不能说实话,“散心。”
“散心?”史夫人声音高了一度,扶杖在地面点了两下,甚是恼怒,“你当我老糊涂了?”
她知江展满口胡话,却也并不打算追问真实缘由,踱进堂厅内,江展小步跟着入内。
下人散去,史夫人满面怒容,“我不管你散心还是散步,你无故在官道被打杀,陛下一定会追问,她若是信,此事可揭过。她若是不信,小事成大事,扣你个违反圣命的罪名,你又当如何?”
江展冷笑,“还能如何?受死便是,她杀我爹时说杀就杀,何况我呢?”
“说的什么浑话!”
史夫人气极,执杖在江展肩膀上猛敲两下,“这话出了这屋里便不能说与任何人听,记住了吗?”
江展不躲不闪,挨下祖母杖打,“没人看到我受伤。”
他乖乖斟茶,奉于史夫人,“祖母莫要生气,打累了喝些茶歇一歇吧。”
史夫人被扶着上座,她接过茶盏饮下,压下心中余火。
“你爹出了那样的事,你更应该谨言慎行。陛下没有动淮安府上下,已是天恩。”
“我告诉你,你爹的事不要再提。”
“天子就是天子。你心中不服还是怒恨,都要给我烂在心里。” (九)贪墨结 陆玉醒来后第二日便重整袍冠,准时朝参。
结束后,女帝留陆玉于建章宫,单独汇报零陵贪墨事宜。
陆玉携奏本与证据材料呈上。女帝于堂上看完后将奏本一众搁置一旁,过目后女帝并未说什么。只是道,“淮安王近日给朕上了两本奏疏。”
“第一本,他告发淮安零陵县尉与河内太守联合贪污,也调查出了背后是苏氏商户吞了大头。材料很详尽,和你的无甚差别。他请罪,此事发生在他封地内,他也有个治下不严的责任。你说,我办不办他?”
陆玉袖手敛目,“一切由陛下圣断。”
女帝笑笑,“他这是明哲保身呢,怕我继续牵连他,自己先把自己抖落出去。若是他有牵扯,我也可小惩,但观你所查,他也确未参与。”
江展本就是王侯,封地上自有官员各行其职管理地方封地,王侯收税,坐拥万顷良田,黄金千万,自是瞧不上这一点点灾银。没必要。
陆玉想,所以那晚夜宴江展布局只是为了咬她而已,不是为了掩盖什么,县尉也只是顺势而上调换了账本。
对王侯而言,只要不造反,一生荣华加身。
“第二本,他告发郡王陆玉假造天子节杖,恃势凌人,滥用私权,请求严查。”
“时明,当真有此事?”
陆玉进宫之前就有准备,闻言后,跪拜于堂下,低首从袖中拿出另一本奏疏呈上。
“臣有罪。”
“还请陛下容臣辩言。”
女帝让身边中常侍女官接过她手中奏本,置于案上。
“你说。”
“臣南下前,有料到案件推进不会轻而易举,便秘密携先祖赐予家父的节杖前行,绝非伪造。臣出示节杖时并未说是陛下赐予,也掩住节杖未示于人前。零陵县尉有所误会,天威之下全盘托出在臣意料之内,臣也确实承了先祖赐物的福才得以查清案件真相。至于恃势凌人滥用私权,还请陛下明察。”
先祖赐予的天子节杖只在当朝有效。杖头龙额正中刻着的是先祖副印,所以陆玉一直包裹龙头。
没人敢轻易冒犯天子,无端要求面见龙颜。
她坦然承认自己的小心思,神色恭谨严肃。
女帝哼一声,语带笑意,并无追究之意。她下巴一抬,指陆玉刚呈上的奏本,“这又是什么?”
“臣要告发淮安王江展蔑视天威,不尊天子威仪,毁坏节杖之过。”她让宫外侍从呈上断成两节的节杖。
女帝看一眼后摆摆手,侍从端着漆盘退下。
“行了,我知道了。”
“你不曾将节杖示人,他怀疑假杖也情有可原。你未如他所说造假,此罪名不成立。”
“谢陛下圣恩。”
陆玉缓了缓,小心道,“苏氏仅为商户便能让太守畏惧行贿,可见背后必有人相撑。官惧商户,此前所未见。”
女帝不言。
陆玉心头沉了沉,“陛下是否要彻查苏氏商户?”说是商户,实为豪强,豪强当道下,官员也需忍让叁分。
女帝盯着案几上的奏本,眸色隐在眼睫之下,静若铜像。
建章宫内久久无言,众人皆不敢出声。
而后,女帝起身,冕服垂落,冕冠之下的垂旒珠玉随动作发出细碎轻响,“随我去流鲤园转转吧。”她步入后室,女官跟随,为女帝更衣。
流鲤园是皇家园林之一。东临上林苑。上林苑自先祖后期扩建,东至苍梧,西临西极,丹水自南横荡而过,紫渊于北贯穿整个林苑。
女帝着一身轻袍深衣,长裾宽袖,锦纹金绣缀于上。
“之前太傅提的让豪强移民御边,已经让下面去实行了,无朝廷根基的强行挪移,但还有一部分雷打不动,官员牵扯,拔除不得。”太傅名为仲子尧,女帝还为公主时就跟在女帝身边教习。
陆玉心中清楚这部分雷打不动的豪强指谁。
陆玉跟在女帝身后,保持着一步的距离。女帝回身,“你们不必跟的太紧,我和陆郡王单独说说话。”侍从们原地而立,待到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上,女帝挥了挥手,示意陆玉和她靠得近些。
“你的伤如何了?”
“劳殿下挂心,已好许多。”
“出宫后再带些药膳回去吧,这一趟你辛苦了。”
“谢殿下。”
这会无旁人,陆玉终于道出心声,“陛下当真要放过苏氏吗?”
朝堂宫中,君君臣臣。
不在其上,得片刻喘息,君臣二人亦可互诉心声。
女帝呼出一口气,“还不是时候。”
苏家现以苏云淮为首,苏云淮祖父跟随先祖打天下,是大魏初期战将功臣,先祖未称帝时,为结政治联盟,娶了苏云淮姑姑为妾,不过苏氏命薄,未留下子女便病逝。
到本朝,苏家势力未减,反而更加根深蒂固,盘根错节。先女帝极信任苏云淮叔父苏鹤安,苏鹤安身体不佳,在朝任职期间推荐了自己的侄子苏云淮在朝中为官。苏云淮也不负所望,深得先女帝信任和赞赏。
先女帝宴驾,苏云淮被委以重任辅佐女帝,同时他在宫中宫外发展自家势力,安排苏家人任大小官职,已经属不小的外戚势力。
女帝望向远处。
丹河汤汤水茫茫,穿流鲤园而过。平沙上雁,旋即惊散。
暝鸦凌乱,长安的夏即将进入尾声,林中翠叶有将落趋像,莫名几分萧索意。
陆玉始终稍稍落后于女帝的步伐。她望着这个年岁比她小的陛下,单薄的肩背在夏风中坚韧而瘦小。
女帝继续往前走,“时明,院中生出杂草影响其他花草生长,你会怎么做。”
陆玉答,“自然是连根拔起。”
“若是拔不动呢?”
“以锄铲之。”
女帝再问,“土非石,终究是软物,抵不过锄,便可翻起内壤。若是以锄击石,恐难以一瞬灭除。”
“相父自协政以来,恪尽职守,忧国奉公。便是朝堂之上,百官亦臣服。小过可容,大过难寻啊。”
陆玉若有所思。
女帝握住陆玉的手,“时明,我与你一同。你在我身边,就是我最好的剑。”
“臣为陛下,万死不辞。”
女帝笑笑,握了握她微凉的手。
黄门侍郎来报,“陛下,苏相求见。”
女帝淡淡道,“让相父先回吧,我和时明还有许多话要说。”
“喏。”
不多时,小黄门又来报,低着头,“陛下,苏相说,等多久他都等得。想与陛下见一面。”
女帝微惑,“相父有什么要事吗?”
“这,苏相未提及。”
女帝拂袖,“他愿意等,那便等着吧。”
君臣二人继续在流鲤园散步观光,两人倚着栏杆,女帝手心一把细碎焦黄鱼食,拈起些许往池中锦鲤堆中撒去,池中灿金肥鲤争相抢食。摆尾而来,摆尾而散。
“瞧,刚提他呢,这便来了。”
陆玉捧着鱼食盒,“陛下不若先去见苏相,苏相立于风中,怕是……”
尾音未落,苏云淮于不远处的桃花树下行来。
民间对于苏云淮有“俊相”的雅称。
苏相身高八尺,面如冠玉,气宇轩昂,他今日墨青玉佩悬于腰一侧,与汉白玉禁步相称,珠玉琳琅,行走间脆响冽冽。
他近于女帝身前,躬身作揖,“陛下。”
女帝眼睫未抬,“相父不是要等朕吗,怎的入园来了。”
她将手心中所有鱼食一把撒下,指腹擦了擦手心。
苏云淮上前一步,从怀中拿出贴身手巾。方正绸,寒梅绣,轻拭女帝掌心。
“为臣者一时不见陛下,心中恐慌。”
陆玉捧着鱼食盒,微侧了身,别开眼去。
苏云淮转身,明明和陆玉之间有些距离,不知故意还是身形高大的缘由,肩膀轻微撞了陆玉一下,陆玉没留神,小小后退一步。
苏云淮向陆玉点头示意,“原是陆郡王也在。”
陆玉心中腹诽,装什么没看见。她回礼,“苏相。”
“听闻郡王南下,回程被匪贼所伤。身体可还好些?若尚在服药,还是安心待在府里养伤的好。否则过了病气给陛下,如何是好?”
陆玉知他没安好心,前半句以为他好心慰问,没想到是在质问。
陆玉只听好听的,“多谢苏相关心,如今已大好,还是托陛下的福,送来许多药补。”
苏云淮眼眸微沉,随即不着痕迹染上笑意。
“那便好。陆郡王身手一向了得,这次却被盗贼伏击。想来民间亦有能人,可与郡王一较高下。若是能收归朝廷驱使,也是为朝出力,不费其才。”
陆玉静静听着,心含怒气。
“匪贼伤我臣卿,按律例自是该当以死罪处理。何论录用在朝?相父,失言了。”
女帝出言驳斥,苏云淮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动,低下头颅,“是臣失言,陛下恕罪。”
本是与陆玉散心,苏云淮横插而入,女帝没了轻快心思,遣陆玉先行离开,“时明,你先回吧。”
陆玉拱手躬身,慢慢退下,将鱼食盒讲给随侍,离开流鲤园。
待陆玉走后,园中只剩苏云淮和女帝。
苏云淮身边人将披风呈上,他抖开披风,披于女帝肩上,“日暮风大,陛下不该来此。”
“若是想散心,臣亦可陪殿下。”
他身形实在高大,站在女帝身前,几乎将女帝整个人遮住。
女帝充耳未闻,离开锦鲤池,一路沉默。
“陛下近日待我甚是冷淡,不知苏某做错了什么。”
女帝淡言,“相父多虑了,朕忙于朝政,自是没有足够时间诏相父前来。”
苏云淮含笑,眸底却是深厚的凉意,“想来陆郡王年轻有为,才貌双全,陛下乐见。不比苏某年岁高,容貌摧。”
说是年岁高,苏云淮虽已过而立之年,但也绝未近不惑。
女帝停下脚步,“相父这是怎的了,怎么如此哀怨?”
跟在身后的侍从们渐渐退去。
苏云淮自女帝宽大袖袍下握住她冰凉的手,“苏某只愿能时时刻刻见到陛下。”
女帝十二岁登基,上位七年,自去年年满十八才正式手握权柄。但所谓还政于帝并非这样简单。这些年来,朝中围绕苏云淮的势力已经树大根深,即便明面上女帝成年,苏相还政,实则朝野中心还是在苏云淮身上。
常规来说帝上位便可寻妃擢王夫,但女帝登位以来,苏云淮把控朝政,对于王夫一事闭口不谈,朝中上下提议一两次后见苏相不表态,也默契的不再提。
说起来女帝对于苏云淮是有依赖的。
“相父”并非先女帝托孤苏云淮让女帝所认,而是女帝自发相认。
贴主:a_yong_cn于2025_03_15 17:48:16编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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