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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】(15-22)作者:玻璃霜花

海棠书屋 2025-02-20 19:53 出处:网络 编辑:@海棠书屋
(十五)在左耀卿之前,花颜虽算不上处处留情,但相好过的男人也不止寥寥数个。旁的同门都爱找些出身显赫、天赋奇佳的男修,一是为了灵器丹药,二是为了双修进度,当然,其三便是为了那难以言说的虚荣心。长相好,
(十五)

在左耀卿之前,花颜虽算不上处处留情,但相好过的男人也不止寥寥数个。
旁的同门都爱找些出身显赫、天赋奇佳的男修,一是为了灵器丹药,二是为了双修进度,当然,其三便是为了那难以言说的虚荣心。
长相好,修为高,在修仙界是很能吃得开的,因而左昭恒和暨横这类年轻男修才会如此声名远扬。
可花颜不然。她不喜欢那些自视甚高的男人,总觉得出身越高,毛病越多。
她常去勾引独身游历的少年散修,不求长相厮守,但求春风一度,元阳得手便没了兴致。
别说白灵不解,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明了这种想法究竟为何。许是偏爱他们身上洒脱无畏的气质,又许是怯于同外人交付真心,在她内心深处,隐隐也是向往那种逍遥自在的活法的。
刚识得左耀卿时,花颜唤他“小正经”,看似打趣,实则很瞧不起他。因为他的谈吐修养、一言一行,显然都是长年累月的锦绣富贵堆砌起来的。
就连平日里二人在榻上厮混,他也十分恪守礼法,远不如其他男修花样百出。而且,他总是将正经修炼与男女双修分得清清楚楚,从不与她探讨合欢宗秘籍。因为在他眼中,“取巧邪术”永远比不上世家功法。
他越是矜贵高傲,越是在提醒花颜,他与她根本不是一路人。她同他百般虚与委蛇只是为了利用。
但后来,渐渐相处久了,花颜才总算有些同情他。
左耀卿自小在父兄的庇护下长大,从没经历过什么了不得的挫折,刚要出山门磨练心性便又遇见了她。一个人连水坑都没淌过,就骤然掉进个无底洞。哀哉。
花颜不信什么一见钟情,只相信见色起意。她暗暗庆幸自己出现的时机刚好,恰在左耀卿未经世事之时。若再迟上个几年、几十年,等他尝惯了情爱滋味,阅尽了柳绿花红,哪里还有她的可乘之机呢?
只可惜,或许她是他喜欢的那类女子,但他绝不是她所钟爱的那类男子。
然而再后来,与他消磨了这许多年岁,花颜竟开始有些恍惚——因为左耀卿变了。
他负着剑,凭着一腔孤勇和满心爱意与她浪迹江湖,完全抛开了世家公子的身份。花颜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欣喜,甚至,与其说是她拐跑了左耀卿,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早想着离开。
他这个人就像他的那柄剑,原先是千年冰封、蚀骨寒凉,如今竟如拂面春风般缱绻温柔。
原来,他也不爱高门大族内的似锦繁花,只爱海角天边的一轮孤月。如果他是个自在散修该多好……如果他不是左昭恒的亲弟该多好……
有很多次,花颜悄悄试探他,难道真的非要回左家不可吗?
左耀卿无奈一笑,告诉她:“阿颜,父亲养我,兄长护我,我不能不顾。你是我的责任,他们也是。”
这些话,花颜能明白,他是在说他们两个不一样。因为她无父无母,无牵无挂,所以她没有必负的责任。
彼时,她面上温柔,内心却似灼了火般叫嚣着。
左耀卿,你又知道什么?
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!
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好兄长,她现在又怎会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?
她原本,也是有亲人的。
左昭恒的提议合情合理,就连花颜都寻不出半句反驳他的话。可她并没有点头同意,只是平静地望向左耀卿,等着他的回答。
尽管她早就知道他会作何选择。
果然,左耀卿默了片刻,终是转向了她。他的目光里有浓浓的歉然之色,花颜却闭上了眼眸不去看他。
“阿颜,你在此处等我,我一定尽快回来。”
花颜冷笑,没有回他。
众人浩浩荡荡地来,又浩浩荡荡地去,只有花颜像个多余的存在般被留在万仙山下。左昭恒没再同她说什么,只遣了几名弟子留下来看护她,便同左耀卿匆匆向山上去了。
奇怪的是,乔伊水也没有急着离开,反倒主动同她攀谈起来:“……我听阿恒说,你叫什么颜来着?”
花颜本不想理会她,但看了眼她扶着后腰居高临下的模样,突然又改了主意。
“我叫花颜。”她轻声回道。
“怪名字,有什么出处吗?”乔伊水漫不经心地问道。
花颜浅笑,颔首道:“有的,我娘很喜欢海棠花,觉得海棠花颜色正好,便取了这名字。”
说罢,她又指了指乔伊水身上的衣裙,柔声道:“嫂嫂爱穿紫色吗?我娘也喜欢,只是偏爱稍淡些的颜色,大约类似……雪青色?”
乔伊水听见“嫂嫂”一句,本打算嘲她不知天高地厚,只是听到“雪青”二字,秀容骤然一变。
“我不喜紫色。”乔伊水冷冷回道:“也不喜雪青色。”
她面色不善,花颜却依旧笑吟吟地搭话:“说起名字,耀卿的名字倒很好。他说他的字还是大哥起的呢。”
乔伊水道:“耀者,照也。昭者,明也。因而他们兄弟二人一个表字‘子照’,一个表字‘子明’。”
“左子照,左子明……”花颜轻声念了一遍,蓦地笑道:“我没什么才学。但依我看,还不如取个单字呢,这样念起来更顺口。”
这下,乔伊水再也忍不住了。她紧紧盯着花颜,厉声反问道:“你此话何意?”
花颜似是没料到她会介怀,胆怯万分道:“嫂嫂,对不住……我、我是不是说错话了……”
乔伊水虽觉得她说的话处处不对劲,但仍没敢往那件事上想。她复又审视了花颜半晌,上上下下地细打量,只觉得这女子除了一张脸勾人些,实在没什么特别的。也不知左耀卿究竟看上她什么,闹了个天翻地覆非要娶回来。
她瞧不上花颜,说话自然也不会客气,侧身觑了她一眼道:“实话告诉你罢,以你的出身和修为,别说是认识耀卿,就连这万仙山下都是不配踏足的。我的弟媳原该是凌霄宗的云绮,好好的婚约却被你这个野丫头毁了去,真是可恶。”
“俗话说,聘则为妻,奔则为妾,你虽与他结了契,却没人认你这个二少夫人。你若识趣,早早离去才是正途;若是不识趣,一会儿见了父亲,定然有你好看。”
两人离得很近,以上交谈几近私语,周遭自是无人知晓。
说到这儿,她又想起方才自家夫君看这妖女的眼神,狠狠警告道:“你们合欢宗的女人水性杨花,既来了此处,最好安分守己些。若胆敢有旁的心思,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。”
乔伊水故意吓她,只当她势弱好欺,等着看她知难而退,却不想这女子再不复方才的怯懦之色。
“这话,嫂嫂是不是常对人说?”
乔伊水怔住,只见面前的女子勾唇道:“你如今身怀有孕,万事,还是要小心为上。”
说着,她又抚了抚自己被伤的面颊:“方才嫂嫂是故意对着我的脸出招的罢?女子一贯爱惜面容,若是容貌被毁,那还真是生不如死呢。”
青天白日的,花颜这话明明笑着说出口,却生生激起了乔伊水一身冷汗。她仿佛才识得这人般,难以置信道:“你、你居然威胁我?以你的修为,你岂敢……”
“有什么不敢的?”女子眉梢眼角皆含春意,话语却似冰刃般冷酷无情:“你有左昭恒护着,我也有左耀卿护着。你夫君将他唯一的亲弟弟看得有多重,你不是不知道。你说,若我真下手害了你,会不会死?”
她顿了顿,悠悠自答道:“我想,应当是不会的。”
“乔大小姐,你的命和腹中孩子的命,可比我金贵多了。”

(十六)

左耀卿回时,只见花颜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原地。
他微锁着眉头,习惯性去牵她的手,却被她避开了。左耀卿知道她心中不快,只好讪讪地收回手问道:“其余人呢?”
“你说呢?”花颜冷笑:“自然是被你大嫂带走了,难不成还能被我藏起来了?”
还不待左耀卿说什么,她继续噙着讽笑道:“也是,你大嫂说了,合欢宗女子一贯水性杨花。我又怎能教她失望?方才瞧着正有几个长相俊俏的小哥,自从跟了你,我可是许久未得元阳了,原该携他们离开此处欢好一番的。”
这下,左耀卿面上的神情也变了。他默了好半晌,方才压住怒意道:“阿颜,你非要说这种话怄我吗?”
花颜突然觉得很没意思,懒得再同他争吵什么。总归,他们离分道扬镳也不远了。
“你来接我,可是你父亲愿意见我了?”她淡淡问道。
见她不再纠缠之前的话题,左耀卿颔首,语气是难掩的欣喜:“他同意我们的婚事了,还说要替我们筹办道侣大典,咱们今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……”
“左耀卿。”花颜打断他:“那你许了他们什么?”
左耀卿愣了一瞬,不甚明了地望向她:“你说什么呢?”
“我说,你究竟许了什么!”花颜突然发了火:“换句你能听明白的,你是不是当着他们的面发了心魔誓?”
左耀卿终于装不下去了,他急着去抱她,却只抓到她的一片衣袖。
“阿颜,你听我说。”他急切地同她解释:“这根本算不上心魔誓!我只是答应父亲,今后留在宗门效力,辅佐兄长。这难道不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吗?你也说过的,只要同我在一起,去哪儿都好……”
果然如此,一切都偏离了花颜的预想。
“你为何要答应?”她抵着她的胸膛,一字一句地质问道:“是为了我?还是为了你自己?”
“自然是为了你!”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,将她拥在怀中:“我本就不想当什么家主,大哥已经继任了,父亲病重,我如今只想守着他尽孝!”
左耀卿哽咽道:“若父亲他不在了……我就只有你和大哥了,这里就是我们的家!阿颜,今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着你,但如果有得选,我不能让你永远过漂泊无定的日子。”
花颜摇着头,神色恍惚:“可这里,不是我的家。”
她以为的家,从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罢了。他的亲人,与她何干?
不知哪来的勇气,花颜挣开了他的怀抱,不带丝毫感情地望着他:“左耀卿,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吗?”
左耀卿心口猛跳,只觉得这回吵闹不似以往,她面上的神情是他前所未见的陌生。
“我不想知道。”他斩钉截铁道:“你也别再拿话激我。”
花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幽幽道:“二公子,你也顺心够了。我得让你知道,世上之事并非都能尽如你意。这些话,我存在心里许多年也很不易,今日说出来,咱们好就此撂开手。”
“其实,从一开始在江州与你相识,都是我安排好的。”
“你大哥已经有了婚约,我便只好故意接近你,博取你的信任。我与好友有一场赌约,赌注便是你。”
“多可笑啊,你以为我是真心爱慕你?我只是想傍上世家!想做家主夫人!所以我在你身上耗费时间,与你结成道侣,随你在人界游历……一切都是为了等你登上家主之位!”
“你既立了誓,此生绝不能违背誓言与左昭恒相争。左耀卿,我的执念永远都不可能达成了,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。”
“我们,就此别过罢。”

(十七)

春荣忽已衰,夏叶换初秀。
万仙山,清平居,小撰独自一人提着食盒轻轻叩响了房门。
“夫人。”
片刻之后,房门无风自开。
小撰低眉顺眼地将东西呈了进去,一一摆好在桌上,很快,又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。从始至终没敢朝内室多瞧一眼。
出了院子,小撰整个人方才彻底松懈下来。身后篁竹清雅,曲径通幽,他回望了一瞬,不禁微微叹息。
“……这位少夫人来了可有三年多了吧?整日窝在房里连门都不出,真不晓得是个什么性子。”
灶房内,众人见小撰提着空盒回来,忍不住凑在一起议论纷纷。
“……嘿,什么少夫人?若叫那边听见了,小心拔了你的舌头!”
一人暗暗指了指北面,似真似假地告诫道:“大少爷继任,那位生了家主长子,又是高门明媒正娶来的,说话且都放仔细些!咱们这儿如今可只有一位正经夫人。”
“……也是,只怪她命不好。来时正赶上先家主仙逝,办不得喜事,没过多久西边魔域就起了战乱。虽与二爷结了契,倒也没见二爷多在意她。这不,打了三年的仗,瞧着连一封书信都没寄回来。”
“……她不是合欢宗弟子吗?倒不如一走了之,何必在这里苦等。依我看,她对二爷也算不得真心,只是贪恋世家富贵罢了!”
众人哄笑。
小撰倚在门边,默默听了他们半晌的八卦,终于忍不住开口辩驳道:“你们知道什么!她既与二爷结了契,又有先家主的认可,那就是左家名正言顺的二夫人。西边战事一直吃紧,如今好不容易才停战,二爷不寄书信怎么了?若家主亲去,怕也没功夫顾上这些。”
“呦,看把你小子急的。”一人阴阳怪气道:“你不就给她送个饭吗,她许了你什么好处?你小子来这儿满打满算才三年,少不懂装懂了!我可告诉你,当年家主临终前就因为这女人,逼着二爷赌咒发誓……”
“发什么誓?”闻言,众人好奇难耐地追问道。
话已出口,那人这才发觉不妥,只得压低声音道:“我爹在先家主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,他说,家主早知这女子心怀不轨,却又不能随意处置了她,便让二爷跪在祖宗牌位前起誓——若有朝一日发觉这女子对左家有异心,定要亲手取她性命。”
“啊!”
众人顷刻哗然,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狠绝的誓言。阿撰在一旁听见,只觉得浑身冰寒透骨。
怎么可能……
无论如何,他们可是道侣啊!二爷怎么能发这样的毒誓?
“这么说来,她还真是个祸害。”世家阴私颇多,众人咋舌道:“难怪留她到现在,她便是想走,怕也不能走了。”
二爷即将凯旋,府内提早半月便开始布置,处处弥漫着喜气的氛围。
阿撰又去了清平居。可是这一回放下饭菜后,他并没有立刻离去,因为他听见了从内室传来的幽幽琴声。
事实上,那琴声并不精妙,只能算勉强入耳,与大夫人的妙音诀相比更有天壤之别。可阿撰却听入了神。
一曲毕,意犹未尽。
“多谢你。”半晌,内室传来这一句。
阿撰一怔,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道轻灵的嗓音。三年来的每一日,这位夫人都从未同他说过一句话。
他的目光越过层层珠帘,透过点点烛光,想要看清内室那人,可惜只隐约瞧见一抹略显暗淡的嫣红色裙边。
“夫人何故道谢?”他鼓足勇气道:“在下只是按吩咐送些饭菜来罢了。”
旁人都笑他领了份没用的差事,讨不得主家欢心,可他却毫不在乎。因为他知晓自己是欢喜的。
女子回道:“你说的有理,那么便当我是谢你方才赏耳一听罢。”
阿撰踌躇片刻,问道:“很好听,这是什么曲子?”
“你们修仙者不晓得,这是人界的曲子,倒也并非大家所做。”
“我已许久未弹了,今日捡起果然十分生疏。”
女子这样答,阿撰觉得十分怪异,她不也是个修者吗?
天色愈深,他该走了。阿撰期盼她能问一问他的名字,却只听那女子转而道:“外面悬了好些红绸灯笼,今日我还听见了爆竹声。烦劳告知,可是府里有什么喜事吗?”
阿撰下意识点了点头,突然想起她不在自己面前,复又开口解释道:“二爷他……应当过几日便要返家了。”
闻言,女子果然沉默了许久,久到阿撰以为她不会再接话了。
好在最后,一切沉默都化为一声叹息:“他胜了吗?”
“胜了!”阿撰坚定有力道:“是大胜。魔族败退千里,连暨横少主都被救了出来。可惜暨横少主腿伤难愈,今后修为怕是再难精进了。”
听见这话,不知记起了什么往事,女子竟轻笑出声,意味不明道:“那他应当是很扬眉吐气了。”
阿撰猜不透她的意味,想了又想回道:“此番除了万剑山,宗主们都坐镇不出,另派一人领兵前去。论战功,就连星机阁的闻公子也比二爷略逊一筹。”
女子似乎不是很在意战况如何,只道:“多谢告知,我有些乏了。”
这是无意再与他交谈下去了。
阿撰低着头退到门边,临走前,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,开口劝道:“夫人,昨日家主率众前去接迎二爷,您为何不去?家主为人和善,倘若求一求他,说不定……”
“接与不接,有何分别?”女子冷冷打断他:“我只盼此生都不再见他。”
当夜,花颜未用晚膳,早早便梳洗上榻了。
她的心乱得很。
一局棋下到最后,往往比的便是谁更能沉住气。她在这里禁闭了三年,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就不动如山了,可到了最后时刻,还是不住地担忧。
接下来每一步她都已经谋算好了,但世不如意十有八九,总有意料之外的可能。
她的灵根虽已完好,可合欢宗修炼靠的是双修之法。这三年来,她的灵力增长微乎其微,只将将迈入金丹期罢了。真要拼杀起来,恐怕左家随便一个勤恳弟子就能解决她,更遑论报仇后顺利出逃。
所以,她眼下唯一的胜算,只在……
想着想着,困意渐浓,她独自一人拥着锦被昏沉而睡。
初秋时节,夜风微凉。
约莫四更时分,花颜竟被窗外一阵寒风吹醒,她迷瞪瞪睁开眸子正要起身阖窗,却直直望见了榻边坐着的一道身影。
今夜也不知怎的,外头风阵阵地刮个不停,周遭烛火都灭了,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。她只着了寝衣,不禁瑟缩了一下,又轻轻咳了一声。
榻边的男子没有说话,径直起身行至窗边阖上了窗扇。清亮的月光丝丝缕缕透进屋子,他立在那儿,身姿挺拔,像一柄未出鞘的剑,孤绝傲然。
恍惚间,花颜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初识左耀卿的那几年。很多个晚上,她睡后,他也是这样站在窗边望着明月,不知想些什么。
这个男人,当真好手段。
他将自己晾在这里,并不使人看管,因为料定了她根本逃不出万仙山。刚开始,她不停同他争执吵闹,甚至拿性命威胁他。可时间一长,她求死的心越淡,极度愤怒过后就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、对未知命运的恐惧。
再后来,他竟直接撂开手打仗去了,将所有不安都留给她一人。
他关了她半个月,左誉死后,他又守孝三月,去魔域前只来过一次,还被她泼了一身滚烫的茶水。当时仆人们躲在屋外,听花颜破口大骂,问候了左家祖宗十八代,人人噤若寒蝉。
可左耀卿并不怎么生气。那时他还没脱去孝衣,一身刺目的素白,冷冷听她用尽各种恶毒的词句诅咒自己的父亲和兄长。直到她彻底闹累了,瘫坐在榻上,他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。
“你们合欢宗女人,果然都是些没有心肝的婊子。”
花颜霎时睁大了眼睛,她气得直发抖,咬着牙道:“你以为你有多高贵?我是婊子,可你还不是被婊子骗得团团转!”
左耀卿轻轻笑了一声,抬步向她走去,旋即一把将她扯下了榻。花颜跌坐在地,盯着他一尘不染的衣摆,霎时悲从中来。
左耀卿不是个好脾气的人,但对她,一贯耐心奇佳。他蹲下身,男人素白的领口被她泼上去的茶水染污,腰间长剑垂地,却无损他半分贵气。
那个全心全意爱她的左耀卿终究被她亲手毁了,今后,他只会是左家的二公子。
他凑近她的耳畔,语调微扬:“我说过的,如果你敢背叛我,我一定亲手杀了你。但我想了许久,发觉这般太过便宜你了。”
说着,他勾指撩起她一缕长发,嗓音缱绻又几近无情:“我是真的,很爱你这幅身子……”
闻言,花颜扬手就要打他,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,俯身压上。
左耀卿并没将她抱上榻,就在地上,以一种极端屈辱的姿势要了她。明日他出征,今日就是故意来发泄羞辱她的。
花颜自以为将欢爱之事看得很淡。自入了合欢宗起,从来都是你情我愿;和左耀卿在一起后,处处也都是以她的感受为先。她头一次知道,原来“被迫”和“不尊重”是这样痛苦。
她哑着嗓子哭了很久,左耀卿却一点都没有怜惜她。她骂他、咬她,甚至想要用术法杀了他,可左耀卿浑不在意。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灵器法宝,论及术法,他也比她高明得多。
直到后来,他将她的双手束在床头,拉开她的双腿直入后穴。花颜彻底恼了,不顾一切哭喊道:“左耀卿,我当年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……你比你兄长差远了!你一辈子也越不过他!”
闻言,左耀卿立时停了身下的动作。花颜以为自己终于败了他的兴致,刚想略松一口气,却听男人在她背后阴鸷道:“哦?是吗,听你这话倒与我大哥十分熟稔。”
“难道你忘了不成?那日他初见我,便对我颇有兴趣。”花颜冷笑道:“只可惜你为人气量太小,不然,我也不介意留下来侍候你们兄弟二人……啊!”
下一瞬,左耀卿一把抓起她的长发,恶狠狠道:“我世家子弟清贵守礼,从不逾矩!何曾似合欢宗人秽乱纲常!”
他没有抽身离开,而是更用力地占有她。花颜呜咽着,死死咬唇,不肯发出任何呻吟声。
她早该知道的,什么清贵守礼、从不逾矩……狗屁!
他们世家子弟一贯虚伪,不过都是群衣冠禽兽罢了!

(十八)

屋内,烛火骤亮。思及从前,花颜对他更加没有好脸色。
“你又来做什么?”花颜冷冷道:“难不成在外面没有女人替你疏解?”
“你就是这样想我的!”左耀卿解了披风丢在一旁,大步向她走来,怒火难遏道:“前线收缴未完,我瞒着所有人不眠不休赶回来,你就和我说这些?”
男人现下风尘仆仆,眼底微红,浑身都沾满了浓重的血腥味,甚至有几分狼狈。在战场厮杀久了,再温和的人都会涌上压不住的戾气。
“你还指望我同你说什么?”花颜忍住不去看他,强迫自己心硬血冷:“想来你很失望罢,将我晾在这里三年,却能没如你所愿磨出幅柔顺性子来。何苦这般,倒不如同我解契,大家就此散了干净。”
男人死死盯着她,半晌,却寻不着丝毫破绽。
他被气得不轻,阴沉着面色道:“阿颜,你够狠。论狠心,我不及你的万一,可你也别错看了我!”
他解下腰间的配剑甩在桌上,铿锵的声响砸得人心里发紧。
“山下法阵只有门内弟子能破,我现在就给你机会。杀了我,拿着这把剑你就能离开万仙山。”
闻言,花颜的眸光不由得定在那把剑上——
“杀了你?”她嗤笑道:“左耀卿,你明知道剑认两主却以你为先,我若真想杀你……”
她抬起手握住剑柄,剑身嗡鸣着却始终无法出鞘。见状,左耀卿霎时面色惨白。
他颤着声,缓缓道:“你与我,当真离心至此,连我的剑都不愿让你拔出了么……”
“它是上品灵器,看来比人还识相些呢。”花颜伸出右手手腕,只见那腕间原本灵动鲜艳的红丝,此刻已然缥缈欲断:“想来你的也是如此,所以你才急着连夜赶回。”
“左耀卿,解契罢,不要逼我强行断了它。这样你我都有性命之忧。”
正如花颜所料,左耀卿不仅不肯解契,甚至连夜拂袖而去。
左昭恒亲自迎他凯旋,他自然不能让他兄长颜面有失。无论如何,他都得赶在左昭恒之前与大军汇合,再一同返还。
花颜坐在隐隐绰绰的烛火下,轻抚腕间红丝,蓦地笑了。
这个傻子……
他带走了剑,披风却还丢在地上。花颜附身拾起那件披风,望着上面暗沉的血迹,良久,终是默默收进了自己的灵袋中。
左耀卿回府那日,场面实在是热闹非凡。正巧又赶上那位小少爷的生辰,左家一贯讲究面子排场,干脆大摆三天宴席,广邀各宗各派的道友前来。
如今修仙世家双杰俱在,一时间风头无两,上赶着讨好的修者犹如过江之鲫,山门都快被踏破了。
然而,一切热闹都与花颜无关。她依旧独自一人住在清平居,几乎快被所有人遗忘。
直到第三日晚上,她正要就寝时,左耀卿又来了。
他酒量极好,好到花颜从没见他醉过半分。眼下也不知被灌了几天,竟连站都站不稳了,刚进房门就紧紧搂住她,一声迭着一声唤她“阿颜”。
这下,花颜准备好的各种说辞全没了用武之地。和酒鬼自是没什么道理可说的,说了他也理解不了,于是她只得沉默着回抱住他。
左耀卿虽然走路踉跄,记路倒是非常准确,径直拉着她就进了内室。花颜被他满身酒气熏得难受,好说歹说才哄着他去了净室,又废了大力气才将他拖上榻。一番折腾下来,连一丝睡意都无了。
他就躺在她的身旁,鼻梁高挺,眉目沉静,是难得的毫无防备的稚气模样。花颜看了好半晌,忍不住趴在他胸膛上,小声问道:“左耀卿,你不生我气了吗?”
她看得出,他醉得实在太厉害,所以一点儿也不怕他明日记起。
左耀卿的神智并不清晰,也听不明白她在问什么,只下意识将她圈在怀里。就像从前的很多年、很多个夜晚一样。
花颜鼻尖一酸,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安稳的时光了。
她的心很冷。在这个世上,只有左耀卿的怀抱能给予她一丝暖意,不过,终究也是不可能长久的。
半晌,左耀卿的胸膛微微震动。花颜抬头看他,见他似乎被梦魇住了,便唤了他几声。左耀卿长睫轻颤,半睁着眸子,看见是她,轻声呢喃了几句。
他说得太过含糊,花颜没听清,还以为他是要茶水喝。正欲翻身下榻,却被男人一把拉住了手,又拽了回去。
他靠在她颈间,语气非常委屈,小心翼翼道:“……阿颜,我是在做梦吗?”
花颜身子一颤。
他哽咽着,继续道:“我梦见你要走……你不会的,对吗?你答应过我的,等一切结束,我们就回家……”
曾经,即便是在命悬一线之时,花颜也没见他落过一滴泪。他总是挡在她身前,坚定无比地护佑着她。
左二公子生来便是天之骄子,如今更加惊才绝艳,在修仙界杀出了自己的名声,不逊父兄半分。可此时此刻,左耀卿竟然像个脆弱无比的孩子,靠在她怀里不住地啜泣起来。
“……我还未带你去祭拜母亲。阿颜,你知道吗,她同你一样,是个十分洒脱恣意的女子,可是父亲却不爱她,只爱她的出身。”
“……魔族凶残,只差一点,那一剑再偏半分,我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。我若被杀被俘,你又该怎么办?”
“……你还没有见过成简罢,你是他叔母,见了一定会喜爱他的。我们的女儿,想来定会比他生得更好。”
酒后吐真言。花颜浑身发抖,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,她得让他清醒过来。
“左耀卿,你醉糊涂了,我们不可能有孩子的。”花颜一字一句道:“永远不会。”
然而酒力未散,男人依旧试探着去吻她,欲色渐浓。花颜想要下狠心推开他,可唇齿缠绵间,她又听见左耀卿说了最后一句。
“……江州的那片莲湖,我已百年未见了。”
第二日醒来后,左耀卿头痛欲裂。
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的清平居,又是怎样同她滚到榻上的,可望见花颜满身的痕迹,一切也都没必要再多做解释。
他骗不了自己的真心,既然不愿意放手,那感情这件事总归要有一个人先低头。
自花颜翻脸后,左耀卿头一回软了声气。他想,闹了这么久,也该够了。且当花颜从前同自己虚与委蛇全是利用,可他就不信,难道当他的左二夫人就一定比当家主夫人逊色多少?
兄长自继任后事务繁重,这些年也不知怎的,道心不稳,以至于修为长久停滞不前。虽说他眼下还不能超越兄长,可假以时日,他的修为与战功都会比兄长更加显赫。
她爱慕虚荣又怎样?整个修仙界也难找出第二个比他更有前途的修者,他会满足她的全部虚荣。
可听了这些,花颜根本无动于衷。她避开左耀卿眸中显而易见的讨好与期盼,冷冷回道:“发泄完了便滚罢,以后别再到我这里来了。”
左耀卿看着她面上浓浓的抗拒与嫌恶之色,只觉得平生所受的最大耻辱也不过如此了。
一个男人可以为了心爱的女子退让,可他决不允许自己像条狗一样跪在她脚边摇尾乞怜。
他的底线在哪,花颜再清楚不过。果然之后许久,左耀卿都没再到她这里来。
他不来,花颜也不担忧。她开始习惯于每日晚间抚琴,不多不少,只半个时辰。而曲子却始终只有那一首。
又一日,阿撰午间来时劝她:“夫人但凡把研习音律的苦心用三分在二爷身上,也不至如此。这段时日,二爷总把自己关在静室里修炼打坐,一坐就是一夜,恐怕再过不久又要去长留山上闭关了。”
花颜听了,随口应付道:“那你记得替我恭祝他修为大进,早日得道飞升。”
阿撰头一回听人把“得道飞升”说得像“速速去死”,他立刻摆了摆手,不敢再劝。花颜知他本性纯善,想了想,终究软了声气道:“这样罢,劳烦你今日晚膳后,替我送些糕点给他。”
阿撰难以置信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愣愣地重复道:“送些糕点……给谁?给二爷吗?”
花颜含笑点了点头:“不错,你就直说是我的意思。他若不信,且让他亲自来问我便是。”
用过晚膳,花颜净手焚香,端坐在琴案旁。
从指尖流泻而出的阵阵琴音哀婉动人,这首曲子,她早已烂熟于心。花颜完整无误、行云流水地奏完了一遍,可第二遍一起头,她便弹错了一个音。
窗外,已是深秋。竹林枯黄萧索,一片衰败之景。
她淡声道:“来者若是君子,大可现身一见,何须藏头露尾?”
话音落下,恰有一缕瑟瑟秋风拂过琴弦。左昭恒立在窗前,面容平静地望向她:“你早就发现我了。”
这话不是询问,而是肯定。花颜蓦然一笑,轻柔道:“兄长说的是何时?是方才,还是数月前?”
闻言,左昭恒也笑了。他甚少露出这般神色,恍惚间,花颜才发觉他们兄弟二人的相貌竟是这般相像。
只不过,眼前的男人毕竟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上位者,涉世已深,即便微笑也带着深沉的压迫感,根本不是她能随意哄骗的。
“以你的修为,本不应发现,你早就料定我会前来。”左昭恒并不在乎这是自己名义上弟妹的居所,抬手撩开内室的珠帘,缓步走近:“这曲子,究竟是谁教你的?”
花颜起身行了一礼,不紧不慢回道:“兄长听惯了嫂嫂的琴音,我这曲子自然入不得耳了。”
左昭恒没空在这同她兜圈子,他干脆将话挑明,毫不避讳道:“你像她,却终究不是她。她已故去多年,我也已经成家有了妻儿。我自问当年没有对不住她,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。虽不知派你来左家的人是何目的,但若想借机引诱我,恐怕要落空了。”
听了这话,花颜终于明白他与左耀卿最大的差别在何处。
无论是爱还是恨,左耀卿都不屑于欺骗旁人,更不屑于欺骗自己。而这个所谓光风霁月的男人,竟然能够虚伪到连自己都骗。
花颜突然有些佩服左昭恒,佩服他的定力之坚。这人,才是真正的心硬血冷。当年之事,她不知道他究竟清楚多少,若她将一切都撕开,他是否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?
不过,眼下显然还不是时候。
花颜没有立刻回答他,而是行至桌前,沏了一杯茶水递给他:“兄长且尝尝看。”
左昭恒并不惧她,十分坦然地接过茶盏。
饮毕,他难掩惊诧:“乌茶,你竟连这个都知晓。”
“你们兄弟二人真是一样的自负。”花颜摇了摇头,颇为怜悯的望向他:“你记得她爱喝乌茶,却从不知晓,一切都只因为我。”
这下,左昭恒再难维持一贯的平静淡然,他正欲追问,却又敏锐地察觉到不远处的异状。
犹豫片刻,他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,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花颜一眼。
“这曲子,平日还是少弹为妙。”

(十九)

左耀卿来时,正望见花颜在收拾桌上的茶盏。
他立在桌边瞧了片刻,眉峰微蹙,冷不丁开口道:“你晚间从不喝浓茶。”
花颜手中一顿,面上半点异状也无:“突然想喝罢了,难道你连这都不许?”
左耀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,也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了。他看着她在屋子里忙忙碌碌,踱了几步,忍不住问道:“今日的糕点是你让人送的?”
“不是我,还能是谁?”花颜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待他,自顾自道:“难不成不合二爷您的胃口,非得寻些凌霄宗云姑娘那里的糕点,才能入得了您的口?”
左耀卿被她呛了一通,却并不气恼,这样别扭又熟悉的语气反而让他放松了许多。他甚至隐隐含笑道:“陈芝麻烂谷子的事,唯有你记到现在不忘。”
当晚,左耀卿并未留宿,只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。可自那日起,花颜的境况便大不相同。左耀卿不仅常去看她,甚至还默许她自由出入清平居,除却不能离开万仙山,几乎没有什么限制。
花颜投桃报李般,虽不至于小意温柔,也不再像以往同他争吵不休。
所有人都以为她的时运来了,就连左耀卿都当她服了软。
女子嘛,终究是善于妥协、易于心软的。古往今来那么多出嫁女不情不愿、委曲求全,可最终不还是生则同衾、死后同穴?
左耀卿默默打算着,待花颜的气彻底消了,再与他有了孩子,想来总会回心转意的。她是否爱他于他而言早就不重要了,只要她能够陪在他身边,一辈子,也不过转瞬即逝。
面对元婴中期这一关,左耀卿谨慎万分。
他体内的灵力早在半年前就几近漫溢。战场上杀伐过重,魔气横行,数次诱他在危急之时冲关,幸而都被左耀卿用秘法生生压制住了。
上回渡劫,若非南山道人出手相救,恐怕他和花颜早就成了白骨一堆。然而,这样死里逃生的结果,也是有代价的。
旁人都惊叹于他修炼神速,唯有兄长看得分明,他现下的状况险之又险。
“若此刻冲关,进阶之率不足五成。”左昭恒如是道:“你伤势未愈,魔气未除,万不能急于一时。理应先稳住根基,再徐徐图之。”
除却斟酌兄长之见,左耀卿反复思量,终于赶在立冬前卸了宗门内所有俗务,交代了些要事,便欲前往长留山上闭关。
双亲已故,兄嫂那里不需要他费心,如今他放不下的只有花颜一人了。他原想不告而别免她担忧,可临行前一日,他犹豫许久,终究还是去了清平居。
去时,花颜正坐于榻边收拾衣物。
左耀卿立在她身旁看了半晌,低低开口道:“这冬衣此时穿来尚早,理它作甚?”
花颜回望他,平静反问道:“你说过的,长留苦寒。若不带些厚实的衣物,我又怎么在山上度过这一季凛冬?”
闻言,左耀卿顷刻愣住了:“你……要随我前去?”
说罢,他又立时皱了眉,否决道:“不可。我欲闭关三月,出关已是来年,你且在家中安心等我便是。”
花颜停了手上的动作,缓缓起身。她只及他胸口的位置,偏过头,抬手便勾住了他腰间悬着的剑穗。
她轻声道:“以往冲关,你从不避着我,这一回,你又怕什么?”
男人身子一僵。
花颜继续道:“我猜,你是怕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罢。既如此,你若不带我同去,说不准眼下便是咱们最后一面了。”
他一把攥住她沁凉的手,戾气上涌,恨声道:“你自是盼着我再不回返,好从此脱身!阿颜,你如今还以为自己能离开吗?若我死了,定然……定然……”
他吸了口气,咬着牙,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、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吐出最后半句。
“我绝不留你独活。”
男人掌心火热,用力扣紧了她,可花颜却听出了他暗藏的所有颤动与不安。于她,威胁是最无用的,因为她已没有什么值得被胁迫的东西了。
他果真带她去了长留,相伴他们二人的,只有漫天遍地的肃雪寒冰。
虽说早有准备,可以花颜的修为,面对这座仙山上无孔不入的凛冽寒气,终究还是难以招架。进入石门闭关前,左耀卿看了眼蜷缩在洞府内瑟瑟发抖的花颜,什么也没说,只将一物留给了她。
是他的本命剑。
花颜独自抱着剑,感受着周遭环护的灵罩,望着他渐渐消失在门后的身影,苦笑着落了泪。
她在长留山上住了七日。身为天灵根修者,最要紧是静定之极,如此方能以天养神、稳固根基。七日,足够左耀卿收心离境,彻入无物——
而她也该走了。
左耀卿将本命剑留给她,是为护她周全,也是笃定她无法越过正主随意驱使此剑。她与他已经离心,甚至连剑鞘都难以拔出,这是他亲眼见过的。
花颜心中忍不住轻叹,自负,会成为他们兄弟最致命的弱点。
长约三尺,脊有冰纹,灵为霜华。花颜握着他的本命剑,闭了闭眸,玉腕轻动,顷刻便抽出了锋刃。
终究只是件器物罢了。剑随心动,她的真心,从来只有她自己知晓。
这是一柄极品灵剑,虽然在她手中显得有些暗淡无光,可在左耀卿的手上几乎可以称作所向披靡,无往而不胜。剑锋所指之处,不知斩灭了多少亡魂。而今日,它所要沾染的,便是她的心头血。
明晃晃的寒光映在她嫣红的眸中,一声铮然飒响之后,她竟毫不犹豫地将剑尖送入了自己的心口处。
好冷。
花颜死死攥着剑柄,狠下心来,又让那剑尖深入半寸。
霜白色的冰纹骤亮,剑气势如破竹般侵入体内。她的血顺着那纹路,缓缓地、蜿蜒流过。
很快,她的嘴角也开始溢出鲜血,缕缕鲜红浸透了她胸前的衣襟,滴落在地,绽出血色的花。她一边发抖,一边轻轻喘气,只觉得浑身的温热都快被剑灵夺走了。
可是她没有办法,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。
“……你也算帮了老夫一把,老夫便赠你一言。姑娘,若想达成心中所愿,需得借助一件外物。”
“……何物?”
“……那左家小子自诩精于算计,却罔顾规矩,将最大的把柄亲手递到了你面前。世人只知剑认二主始终以原主为先,可若其中一主命不久矣,便可越过原主驱使此剑。”
“……命不久矣?”
“……以心头血养之,你便能用他的剑,杀了他。”

(二十)

万仙山上。
左昭恒方才见过妻儿,闲话过家常。可甫一出院门,原本缱绻温和的思绪,顷刻便乱了。
时隔半月有余,左昭恒又听见了那首曲子。
依旧是熟悉的方向,熟悉的琴音,他早就决心不在理会了。可立在原地,却还是忍不住听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那阵琴音渐渐消散,他才恍然回过神来。
抬手,面颊竟已微湿。
不似以往的刻意效仿、暗藏玄机,这一回,她弹得实在哀恸至极。声声切切中,几乎要将他拉回数百年前,满目都是那道窈窕身影。
最后一次了。他反复告诫自己,只这一次,他要将一切都问明白,此后再不纠缠。
在清平居见到花颜的时候,她正抱着琴,似是要将琴收起。
“我早已告诫过你,这曲子,莫要再弹了。”他上前一步,语气莫测道:“为何离开长留?”
花颜缓缓转身道:“因为那里,不是我该留的地方。”
左昭恒看着女子苍白的面色,眉头紧锁道:“你终究还是辜负了耀卿,若你肯在山上等他出关,他与我都不会再疑心于你。”
他顿了顿,略有些惋惜道:“可你还是回来了。你应当知晓,我不会再留你性命。难道,你只为奏这一曲与我?”
花颜垂睫,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,平缓道:“是,只为奏这一曲。”
她抱着琴,却根本不欲收它,而是突然松开手,将琴狠狠摔在了地上。
朱弦断,桐木碎。
左昭恒退也不退,只满眼淡漠地望着她。
花颜捂着胸口,缓了口气,突然扯着唇角道:“多可笑啊,曾与我姐姐海誓山盟的男人,此刻望着这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,不知心中作何感想?”
左昭恒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此话。
沉静好半晌,他似乎下意识想要反驳,可又有千万句堵在心口,最后只喃喃道:“不可能……绝无可能!你……姐姐?她只是个凡人,而你是个修者!”
闻言,花颜抚了抚面容,轻叹道:“是啊,她只是个凡人,因为她母亲是凡人。”
但很快,女子又嗤笑一声,继续道:“可若她的父亲是位高阶修者又该如何?你们修仙世家不是最看不起凡人吗?若修者与凡人低贱的血脉结合,会生出什么样的怪物?”
此时此刻,左昭恒望日的冷静自持再也不见,他袖袍中的双手颤动,难以置信道:“我从未听她提及过……她只说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,若有双生姐妹,雪青,她为何要瞒着我……”
是了,雪青。
花颜抬眸,眸中除却恨意,更多的竟是怜悯之色:“原来你还记得她的名字。一个死去两百余年的凡人,还能被世家家主记在心上,这倒是我姐姐的福气。可遇见你,受你哄骗,为你夫人所害,却是她的孽了。”
屋内焚香清雅,可左昭恒闻来只觉得甜腻有异。他按下心中隐隐的不安,急切追问道:“为谁所害?你是说……伊水?她从未见过雪青,况且,她有何缘由去害一个凡人?”
情急之下,他果真不忘护着自己的妻子,可花颜却听不得这些。
“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?这么多年,午夜梦回之时,你就一次都没梦见过她吗?”花颜逼问他。
“她是寿终而死。”左昭恒毫不犹豫,坚定道:“寻常凡人寿命不足百岁,分别前,我曾将家母所传的‘仙灵延寿丹’赠与她,却也只能续她百年寿数。”
花颜静静听他说完,不置可否。她云袖一挥,左昭恒暗道不妙,想退,却见女子樱唇轻启,已失去了所有先机。
他被紧紧缚在原地动弹不得,而缚住他的竟是他自己的护身灵器——定绫索。
感受着体内飞速流逝的灵力和空气中愈加浓烈醉人的香气,左昭恒强撑着仅剩的神智,苦笑道:“原来,她连这咒术都告诉你了。初见那日,我用定绫索困住耀卿时,难为你始终忍而不发。”
“输给这样下三滥的手段,想来左家家主十分不甘罢。”花颜挑眉道:“我猜,你定然还有旁的手段,只是不好立时要我性命罢了。”
她踱着步子,仰头叹道:“左昭恒,你是个容易心软的人,可你的心软从来用不对地方。”
“乔伊水痴心于你,你不忍负了她,所以娶了她;可当年,若你肯对我姐姐多一分担当,便不会任由乔伊水使人下毒害她,让她生生哀嚎三日方死。”
霎时,左昭恒目眦欲裂。
“我与她生而殊途,无法时时照看于她。等我见到她的尸首时,她早已被山间虫鸟野兽啃食干净,只剩白骨了。”
花颜终于还是压抑不住汹涌的恨意,掐住左昭恒的脖颈,一字一句道:“全身溃烂,内脏尽毁……她是多么爱洁啊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化为脓水,而且,是从面容开始……”
“乔伊水不会亲自见她,因为她根本瞧不起她啊。只要妙音门大小姐一句话,便有无数走狗替她去人界跑这一趟。什么毒药最能摧折女子,她多清楚啊。”
“那颗仙灵延寿丹是你赠她的最后一物,你与她诀别,言说此生不见,她又怎舍得用去?当然,即便她想,也没这机会。你刚甩手离去,她便命赴黄泉了。”
“可恨乔伊水这个毒妇,竟还贪心此丹。她后又嘱人来搜,可惜已经被我取走。”
“乔伊水为了瞒住你,当然得卖通你身边之人拖延死讯。你只当雪青吃了那仙药,再安度百年,自以为消解了心中愧意,往后便可重新做回你高高在上、没有半分污点的左家大公子。就连她的坟,你都没有去人界瞧过一眼。”
“这般胆怯懦弱!左昭恒,你也算个男人!”
左昭恒再也撑不住分毫,猛地半跪在地上,垂首而泣。
这些,都是他未曾想到过的。字字句句,都如一根根练魂钉死死钉在他心上,教他痛不欲生。
“我……是我……对不住她……”
事已至此,花颜再无旁话可说。
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,左昭恒便如她生父当年,风流一时,却害了女人一辈子。她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,即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。
左耀卿将父兄和家族看得比一切都重,而在她眼里,姐姐的性命也比他们都重要得多。左昭恒放弃雪青,是为了名声和前途。而这两样东西,如今都在她的一念之间。
前途就当是她给左耀卿的补偿,至于名声……
花颜没用左耀卿的剑,这最后一步,她不能让他背上杀兄的非议。
她只用了一把精巧的匕首,那匕首锋利非常,指腹在刀刃上轻轻滑动,仅一瞬便被割开了。几滴血顺着她的指尖滴在左昭恒的衣摆上,污了他的胜雪白衣。
奇异的是,左昭恒再无任何挣扎。他不像是认命,倒像是一心求死。
仇恨是不会被任何东西消弭的,即便是时间,也只会让仇恨沉淀得愈深。他与花颜只有一个能活下来,而他,已不能再对雪青的妹妹生出半分杀意了。
这也是他多年以来隐晦深藏、不见天日的心魔。
“应当不会很疼的。”花颜淡淡道:“毕竟我可不像你夫人,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法子。”
左昭恒的精神几近恍惚了,他的眸子始终定在她的眸子上。
难怪,两百多年了,雪青从未入过他的梦中。若她泉下有知,也该早早转世投胎去了,此后便是千万次轮回都不愿再与他相见。
心中的大义,父亲的期许,家族的荣光,修仙之人除魔卫道的天职……他自认为从未亏欠过分毫。而他唯一欠下的这桩情债,终究是要拿命来偿的。
最后,左昭恒只是轻声道:“你和她,真是生得极像。可惜这双眼睛,却没有半分相像。”
雪青有一双寻常凡人般宁澈的深褐色眼瞳。而花颜的眸子则像浸了血,连一丝情动都瞧不真切,似乎她勉力活到今日只是为了报仇血恨罢了。
“我只求你一件事。”他看向她握刀的手,恳切道:“你深爱耀卿,我很放心,只是成简……”
刺骨的冰冷一寸寸钻入他的心口。
他还有什么资格求她?花颜不想再听他任何的辩解与悔恨,她只知道,一切就快要结束了。
“成简……他、他只是……”
左昭恒急促地喘息着,他还顾念着牵挂着什么,却再也说不出来了。
大片大片的血喷涌而出,散在空中,铺在地上,是极绮丽妖异的画面。花颜能清晰感受到,他的心起先跳得很快,之后逐渐慢下来,直到彻底沉寂。
修仙之人也是人,血也是热的、红的。
原来他们也会死。

(二十一)

花颜长裙染血,拿着左耀卿的剑,一路杀到了山门处。
如果没有这把剑,她原该连清平居都踏不出去;可凭着这把剑,宗内弟子无一人拦得住她。
四下里,众人惊慌失措,长老尚未赶到。花颜知道,若不在此刻趁乱一鼓作气杀出去,恐怕她就再无活路了。
她不欲拖延,也不愿伤及无辜性命,出招只点到为止。
一剑劈开最后一个拦路的弟子,花颜终于突破重围,飞速闯出了山门。远处,甚至能隐约望见白灵和师兄前来接应她的身影。
只差几十步,几步……
霎时,手中的剑芒大盛,几乎要脱离掌控。
情形骤变,花颜大惊,赶忙用尽全力制住此剑。她下意识回首看去,却正对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黑眸。
冰冷,沉郁,戾气纵横。
他对上了她的目光,明明只是百米之隔,却仿佛割开了今生今世。花颜知道,从今往后,他对她真的只有恨了。
男人站在山门的最高处,眼见没有立时召回他的本命剑,面色更加阴沉。他并未亲自动身追赶,只冷静万分地接过了一旁侍从递来的弓与箭。
他已长久不在她面前弯弓搭箭了,她几乎都快忘了,他十七岁时一战扬名,靠的便是这一手百发百中的箭术。
精铁为镞,寒芒乍现,顷刻便对准了她。
左耀卿。
花颜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,扬起手,将本命剑抛还给他。
下一瞬,一支箭矢便稳稳地穿透了她的胸膛。
“多谢你。”
……
青烟袅袅,午后静谧,正是人乏小憩之时。
卧房内,床榻间,有一女子斜斜倚在玉枕上。她以丝帕覆面,素手半垂;而她的枕边,幼子也同样安宁地沉睡着,母子相依。
左耀卿带人冲进来的时候,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原本恬淡温馨的画面。可一地的粘稠鲜红却吓住了所有人,谁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。
血,满目的血。
他们都停在门外,唯有左耀卿扶着门沿,踉跄着脚步走进。如果不是榻边还站着一人,恐怕他早就失去仅存的些微理智了。
花颜随意用袖口拭了拭手中的刀刃,轻佻似地觑了他一眼,不紧不慢道:“你来迟了,他们都死了。”
左耀卿不说话,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般,依旧直直地向前走。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血水上,乌靴踏过,留下一道道狰狞印记。
最终,止于榻边。
他伸出手,没有丝毫迟疑和颤抖,像是要给自己一个了断,一把揭开了女子面上的丝帕。
门外的人此刻也都小心翼翼跟了进来,骤见此景,有人惊呼出声,更有人撑不住直接瘫软在地。
那是一张模糊至极的面容,其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,皮肉外翻,深可见骨,根本看不出原先的相貌。而她一旁的幼子倒未遭此酷刑,只是被割断了喉管,血尽而亡罢了。
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。”行凶者见他面色惨白,只冷笑道:“毁我姐姐容貌,我自然也要让她好好尝尝这滋味。”
丝帕轻曳着落在地上,顷刻便被血水浸透,床帐也在淅淅沥沥地滴着血。
左耀卿转过头,花颜以为他会面目狰狞着,恨不得将自己立时斩于剑下,没想到他勾了勾嘴角,居然也扯出了一抹笑:“原来如此,你的执念,我总算明了了。只怪我太过蠢,过往竟仍信你三分真心……那么成简?”
“我杀了他爹娘,难道还要留个祸患,等着他日后来寻仇杀我不成?”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,语气嘲讽道:“我可是他的‘亲叔母’,自然要多替他考虑,不如送他们一家团聚的好。”
左耀卿听罢,竟颔首道:“你想的不错,不过,也用不着他来杀。”
女子猛地抬起头,直视他。
满身血污不损她容色半分,反而更添媚色。恍惚间,她望向他的眼神依旧如昔,可左耀卿只觉得浑身冰寒,如坠冰窖。她眼底的嫣红色,几乎融进了周遭的血色里,再无半分旖旎动人。
花颜默了好半晌,缓缓道:“左耀卿,你可晓得,我已怀了你的孩子。”
众人闻之哗然。
“二爷!”
见状,有人按耐不住怒火抽出了刀刃,恨声道:“家主尸骨未敛,夫人和小少爷魂魄未散,此仇必报!这妖女狠辣阴毒,您断不可心慈手软!”
此言一出,如军前立状般迅速聚起了呼声,显然是人心所向。众人都死死盯着他们二人,仿佛只要发现左耀卿后退半步,便会立刻上前替他了解这桩祸患。
可左耀卿猛地一挥袖袍,将人尽数拦了下来。他的右手紧紧扣在剑柄上,花颜挑衅地看向他。
“杀你,原就是我许下的誓言。”漫长的沉寂之后,左耀卿沉沉开口道:“我不会给你个了断的。”
花颜将手中的匕首贴在腰间,浅浅地游移着,等着他最后的裁决。
“我会让你尝尽这世间至苦至痛的刑罚,以慰我兄嫂在天之灵。”
闻言,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。
“我知道你会怎么做,就连这刑罚也能猜出一二,无非是割肉剔骨罢了。”她摇摇头,痴痴地笑了:“我原该早早自裁于此,免受折辱,却偏不死心,非要亲耳听你说出这句话才算无憾。如今既已得了答案……”
说着,花颜突然面色一变,狠心举刀。
那刀扬在半空中,带起一道锋锐无比的寒光。
她的动作太过凌厉果断,也太过出人意料,左耀卿虽离她不远却根本阻拦不及。
眨眼间,匕首便捅入皮肉,生生破开了她的小腹。无尽的血喷溅而出,不知是她的,还是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……
“……左耀卿!”
难以抑制的悲鸣声自花颜口中溢出,她从尖叫中醒来,很快便被人环抱住。
正是夜最深的时候。
白灵就在她身旁浅眠,闻声立刻点起烛火,半扶住她,柔声安抚道:“不用怕不用怕,现下咱们已经安稳了……”
花颜依旧怔怔的,长久回不过神。她的脑海中一团乱,根本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在此。
“你受了重伤,我与宫尧勉力将你救出,从万仙山一路逃到十万大山深处。”白灵这样解释给她听:“这里是隆恩的洞府,有他帮我们掩护,不怕修仙世家那群人追来。便是追来,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花颜拥着锦被,凝神想了想。
是了,在山门外,她被左耀卿一箭射中,重伤昏迷。幸而白灵和师兄及时赶到,这才救了她一命。
素手不由得抚上心口,那里缠着层层白纱,仍隐隐作痛。
“你这伤,医治月余尚未见好,宫尧也是无法了。只盼风头早点过去,再请药王谷的人来为你一试。”
曳曳烛火下,花颜长睫轻颤。原来距离那日已过去一月有余了,怎么她依旧夜夜梦魇,总觉得一切就好似发生在昨日?
白灵望见她消瘦苍白的脸庞,不由得叹了口气,起身下榻,将一支裹着红绸的羽箭递给她。
“乌羽箭下,从无幸者。他还是为你手下留情了。”
红绸散开,花颜轻抚其上。
精铁为镞,能穿透世间至坚之物;若木为柄,凶猛如颙鸟也无法将它折断;而这白乌既是灵兽也是妖兽,它的尾羽可以救人,亦可以杀人。
“这一箭力道不足,他却并未再射。”白灵神色复杂,涩然道:“真不知该说他射得好还是不好……从外头看分明正中你心口,尖端竟避开了,真真掌控得分毫不差……”
白灵话未说完,只听闻门扉轻动,有人温声接道:“论剑法,万剑山多有高手;可论及箭术,这般出神入化的本领,我还是头回见识。”
“师妹,你此番到底还是太过绝情了些。”
花颜望向来人,苦笑道:“师兄,我绝情是因为我太过懦弱。而他的留情,才是真正要诛我的心。”
若他真的杀了她,一切恩怨就都可以结束了。可他并没有这样做。
宫尧停在榻边,低头看她,不甚赞同道:“你想错了,师妹,情仇恩怨是不会因为生死了结的。你与他尚是道侣,左耀卿杀妻却又不为证道,只为雪恨,这便是他的业障了。”
白灵这才想起一事,秀眉紧蹙道:“难怪,难怪始终无人追杀而来。左耀卿闭关未完,贸然出关定然根基动摇,眼下恐怕已自顾不暇了。”
“他对他父亲发过誓。”花颜喃喃道:“这条命不还给他,他此番应劫定有性命之忧……”
“你疯了?”闻言,白灵忍不住扶着她的双肩,愤然道:“好不容易死里逃生,难不成你还要为他殉情自尽?阿颜,你根本不欠他了!就算……”
“白灵!”
宫尧突然喝了一声,冷冷横了她一眼。白灵似有不甘,可终究还是闷闷闭上了嘴。
“这回多亏有‘幻隐镯’相助,否则咱们三个没一个能全身而退。”宫尧的语气严厉了许多,训诫道:“你们惹出的麻烦已经够多了,一切虽因情而起,未破宗规,可修仙世家大乱,宗主也不能在明面上护着你们。白灵,你且陪师妹在此暂住,待我回宗门复命后再从长计议。”
他说了许多,可花颜却只留意到开头那句:“师兄,幻隐镯怎么在你这儿?延意那丫头呢?”
“你啊,都自身难保了还操心别人!”白灵忍不住骂她,轻哼道:“她也闯了天大的祸,惹得万剑山少主暨横堕魔,这才将镯子交给宫尧,真是一个赛一个……”
白灵哼哼唧唧说到一半,抬眼又对上了宫尧看她的目光。
“咳,总之!你且安心养伤罢!”她赶忙转开话头:“别担心,宗主不会怪罪于你的。顶多避上个三年五载,咱们回宗门去,到时就再无烦忧了。”
她说得欢心雀跃,好似等她们回去了,就真能过上同从前一般逍遥自在的日子。可花颜始终垂着头不置可否。
之后,她与白灵在十万大山度过了三个月平静至极的时光。
暮春时节,山间处处绿意盎然,郁郁繁茂的林木间,花颜望见了隆恩步履匆匆的身影。她躲在樟树后并未出声,只十分平静地目送他朝白灵的住所行去。
隆恩走得太急,尚未进门便高声道:“花颜,你在吗?”
他一边喊,一边阔步往里走,结果白灵刚跨出门槛,差点被他撞了个仰倒。
这个蠢虎妖,总是这样莽撞。白灵揉着额头,没好气道:“喊什么?她不在。”
“她不在正好。”隆恩一把拉起她的手,将她拽进了屋,关上门,他开口就是这样一句:“今日我出山听说,左家要办喜事了。”
“谁家?”白灵还愣愣地回不过神:“办什么喜事?”
隆恩沉着脸,重复道: “修仙世家要办道侣大典了,左耀卿,要娶凌霄宗的云绮。”
半晌,房内一片寂静。
白灵先是白了脸,可等她回过味来,又立时怒容难抑。
“他敢!”白灵急切道:“他同阿颜的灵契未解,他怎么敢另娶旁人?”
一边说着,她就要往外走:“不行,我得去告诉阿颜……”
“你又犯傻,这可使不得。”隆恩挡住她的去路,怕她关心则乱,好言相劝道:“你现下告诉她,是为她徒惹烦恼,还是想让她单枪匹马杀上万仙山?”
白灵狠狠推了他一把,他却纹丝不动。
“我傻?我是要让她立刻把契给解了,否则留着终究是个祸患!那云绮光得了名份自然不足,又岂会轻易放过她?”
说罢,她劈手就要招呼到隆恩肩头,余光不经意一瞥,却顷刻面色大变——阳光照射下,只见一缕纤细如发的银色丝线熠熠生光,正附在隆恩的后颈处。
从白灵发现音丝,到她同隆恩追出十万大山,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彻底没了花颜的踪迹。
“连破界的痕迹都没留下……”白灵望着面前完好无损的结界,苦笑道:“真不晓得,那左耀卿到底给她留了多少护身灵器。”
隆恩立在她身后,宽慰道:“她有伤在身,我与你御剑去追,定然能够拦住她。”
白灵颔首,正欲召出本命剑,却察觉到一股极熟悉的气息。
“不必追了。”男子身着一袭竹青衣袍,踏风而来。他停在他们二人面前,琥珀色的瞳孔沉淀了浓重的哀郁之情:“她心意已决,便由她去罢。”
白灵不解,哽咽道:“她是我的挚友,我怎能眼睁睁见她送死?”
闻言,宫尧长长地叹息一声。他替白灵拭去了眼角的泪珠,将手中小巧的锦盒递到她面前:“你且看看这物件,便能明了她的心思了。”
白灵伸手接过,满怀不安地打开锦盒。
里面,竟然是一枚灵气满溢的丹药。

(二十二)

破开结界的那一刻,我手中的玉梭石立时化为了一堆碎末。
微风拂过,掌心轻细的玉石粉尘便轻跃着随风而去,在霞光的照耀之下,粼粼迢迢似星河。
我遥望它散去的方向——北方,中原。
那里是我数月前狼狈逃离的地方,也是我即将奔赴的地方。
这结界真真设得极好,留印手法之繁杂,阵形走向之严密,不知耗费了师兄多少心血。可惜,我在人界各处凶险之地游历百余年,旁的本领没学会,唯独沾了左耀卿的光,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法器。
想到这儿,我忍不住轻笑一声。
曾经,为了灭杀一棵吸人精气的千年榕树,我与他冒险深入林中,却不慎为幻境所迷。左耀卿突破迷障后四处寻不见我,只因我被那榕树精拖去了老巢。
树下的神龛又黑又冷,周遭都是腐烂的尸骨。我困在那里整整三日,连遗言都想了三万字。
幸好赶在榕树精决定对我下口之前,左耀卿终于寻来了。他背着我一步步爬出神龛,又心疼我满身伤痕,汹涌的杀意怎么也抑不住。
于是,他先将我送出林子,又瞒着我折回去,用离火诀将整片林子烧了个干干净净。
那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,差点波及周遭的村镇。除了榕树精的徒子徒孙,就连其余无辜的草木生灵都未能幸存。这样粗暴蛮横的行径显然绝非一位高阶修者应为。
之后不久,他便得了“玉梭石”,并将此物赠予我。只盼我再不要被这些稀奇古怪的结界所困,教他焦心。
他解释说,当年织女在神界日夜梭织,以魂魄为引,只盼能与人界相通。可困住织女的结界太过强大,九千九百九十九日过去,她依旧没能再回人界。
“之后的故事我早就听过了。天神被织女的真情打动,允了他们一年一夕鹊桥相会嘛。”我理所当然道。
可左耀卿却摇了摇头:“你真觉得这便是故事的结局吗?”
我愣了一下,笑他故作高深。这样老套的故事,我从未听过其他说法。
左耀卿道:“一日相见,却要经过三百多日无望的等待,这才是上天最严酷的惩罚。其实他们都死了。天神因此盛怒,认为这是对他权威的挑衅,甚至不许他们奢求来生,而将他们的魂魄分困于神界和人界,永世不得再会。”
听罢,我张了张嘴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天神当真如此冷酷无情,还特意编出一个圆满结局来欺骗凡人?
“那这石头呢?”手中玉石光华流转,我追问道:“既然能破凡间一切结界迷障,难道它原主的法力并未彻底消散?”
左耀卿望着我,轻轻颔首:“你猜得不错。织女殿被毁,她日日用来织锦的玉梭也落入凡间,恰巧上面附着其主最后一丝神魄。不知她如何瞒天过海,总归这物什如今已成了人界至宝,有缘者得之。”
有缘者……
我垂眸思索片刻,蓦地明白过来:“所以,他们的魂魄终究在人界再会了,对不对?”
这回,左耀卿不肯再同我说新鲜故事了,他只是抚着我的鬓发,长叹道:“谁知道呢,或许罢。”
我总觉得他在敷衍我,便拍开他的手,没好气道:“若我是织女,绝不会原谅天神,也不会再见那男人。消磨一世也就够了,又没个好结果,何苦纠缠不尽。”
左耀卿听了,却不甚赞同道:“凡人百年比起仙者万年渺然若蜉蝣,其苦不堪说。若织女弃他不顾,他此后生生世世都会困于情劫不得善终。况且,真心是不会为光阴漫长所消磨的。”
……
数月来,修仙世家辖下各地,各类流言层出不穷、真假难辨。
有深谙权术谋略者,说那左家家主及其夫人死得实在蹊跷,恐怕避不开兄弟争权、骨肉相残那一套;有痴迷风月情浓者,说那左昭恒竟死在亲弟妾室房中,此中隐情,真真难以启齿;更有唯恐天下不乱者,连带着妙音门和凌霄宗都编排上了。
我刚到万仙山下,便听见茶棚中有人高谈阔论。
“……自七百年前云蓬继任宗主,凌霄宗日渐式微,如今都快被赶出七大门派了。倒是云绮姑娘天资不凡,若再嫁入修仙世家,定然能续凌霄宗千年气运。”
“……这些门派从上古代代相传至今,哪个没有数十万年的底蕴?怎可能轻易消亡?你瞧左家这一回,四年光景换了三位家主,不还是撑过来了么。”
“……啧啧啧,真是日防夜防,家贼难防。都道乔夫人死状奇惨,妙音门原不肯善罢甘休,也不知近来怎么又没动静了。我猜,约莫是顾及左小公子年幼。”
听到这里,我不觉停下了脚步。
提及那位小公子,众人的兴致更加高昂,都猜测起了他幸存下来的缘故。没人能想明白,行凶者虐杀成性,怎么偏偏放过了一个三岁孩童?
“依我看,此举实在愚蠢。”一番七嘴八舌后,某人如是总结道:“这样的血海深仇,岂能不报?待左小公子成人,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定会揪出那人……”
噗呲一声,我不由掩唇笑出了声。茶棚里的人听见笑声,都满脸困惑地朝我看来。我赶忙拢了拢帷帽,径直走开了。
离山门还有段路,我慢悠悠地走,边走边想。
连我自己都说不好,为何偏偏留了那小崽子一命。毕竟我原本是打定主意送他们一家人去地府团聚的。
杀了乔伊水后,我尤不解恨,攥着匕首一抬头,正对上了他惊恐万分的眼神。
男孩年岁太小、太稚气,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,几乎被吓傻了。他母亲的血溅了他满身,我知道,只要一刀,就能轻松了结他的性命。他会成为我手下死得最轻易的亡魂。
那时我可能已经疯了,看他从愣怔中醒悟过来,瘪着嘴要哭,竟还扯出了一抹笑柔声哄他。
“别怕,你别怕,不会很疼的。”
不哄则已,一哄他果然更害怕了。有我挡着,他不敢往门外跑,只能手忙脚乱地往床榻里缩。我揪着他的衣领,一把将他拎了出来。
锋锐的刀尖闪着冷光,折在他的眼瞳中,似沉沉夜色下的湖光。
我一下就愣住了。
左昭恒的眼瞳是浅褐色,而妙音门则是一脉相传的紫灰色。怎么这孩子却生了一双墨瞳?
若非清楚内情,我甚至都要怀疑他是左耀卿的儿子了。
手中似泄了劲般颤动,我叹了口气,颓然放下匕首,不愿再看这孩子的眼睛。我花颜自诩无愧于心,走到今日这一步,我不后悔。唯有左耀卿,我终究对不住他。
既然已经下定决心,我便不再留恋。依稀记得左耀卿提过这孩子的名字,我想了想,轻轻道:“成简,好好长大罢。”
这话还真虚伪。等他长大,明白了这些腌臜事,恐怕恨都恨死我了。
不过,恨就恨罢,总归也报复不到我头上了,且让左耀卿去烦神。
万万没想到,转身的一瞬间,方才一直抖着身子忍哭的男孩突然嚎啕起来。我吓了一跳,回头看他,只听他含糊呢喃道:“叔、叔母……”
我确信,他从未见过我。可他却望着我,又口齿清晰地喊了一遍。
“叔母。”
我终于听不下去了,当即一掌拍昏了他,落荒而逃。
善人不肯留名是德行,而我这个恶人不敢留名是源于仅剩的一点儿羞耻心。冤有头债有主,恨一个虚无的影子,总比恨他所谓的叔母要好得多。
……
万仙山下,我拿出妖族的名帖,扮作远来道贺之人请求拜见新夫人云绮。
隆恩这个长老的名头着实好用,云绮的侍女见我奉着锦盒,没有多问,便领我进了山门。
四处张灯结彩,红得刺目。路上,我和侍女有一搭没一搭扯起闲话来:“你家小姐大喜,左家家主定然十分看重她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侍女有些骄傲道:“我家小姐同家主自幼相识,青梅竹马,姻缘天定。这些布置都是家主亲口吩咐下来的,小姐说要从简,家主怎么也不依。”
“啊,如此说来,真是一对璧人。”我酸溜溜道:“只是听闻家主仍在闭关,这可不是小事。婚礼办在此时倒有些匆忙。”
侍女不以为意道:“家主说他今日定会出关,这算什么?小小瓶颈罢了。”
听了这话,我嘴上赶忙应和着吹捧道:“说的是说的是!二爷天纵奇才,修为大进配上洞房花烛,真是双喜临门!”
这侍女似乎料定了十万大山的人都是些没见识的井底之蛙,甚至让我多留一会儿,等今夜大婚后再走。
“广发请帖,众仙云集,那场面才叫难得一见呢!”
这是我曾经幻想过的道侣大典,他却给了别人。我当了左耀卿多年没名没份的妻子,连喜服都没机会穿,如今他要另娶,我实在一丝假笑都扯不出来。
我连一刻都等不住了,只盼今日便了结一切。因为我没法心平气和地亲眼目送左耀卿成婚。
见到云绮的时候,不出所料,她的脸色难看至极。可我猜自己的脸色恐怕比她还要难看。
“你来做什么?”
她很快冷静下来,将身边人都遣了出去,似乎根本不怕我对她下手。
“来贺你。”我注意到她没穿喜服,也没有上妆,便道:“你这新娘子当得还挺随意。”
她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裙边,默了默,竟轻嗤道:“你真觉得这门婚事能成吗?”
我大惊。但以她和我的关系,没必要说这话诓我。
她见我满脸惊诧,忍不住秀眉微蹙:“怎么,你当真如此想?我还以为你是来瞧我笑话的。”
“我何必瞧你的笑话。”我冷笑回她:“我自己就足够贻笑大方了。”
闻言,她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,恨恨道:“多年不见,你一点都没变。当年在江州初见你,我便知道你会害了耀卿哥哥。我劝他数次,可他不信我。”
这倒是我没想到的。我以为她讨厌我,只是因为左耀卿爱我。
“他认定了你,可你看他的眼神里,全是算计和利用。”云绮继续道:“你太贪心了。若他遇见一位真正疼惜他的姑娘,我愿意祝福他们。但在你心里,他根本一文不值,只是你借来复仇的垫脚石罢了。”
“我与他自幼相识,我知晓他对我无意。但他眼高于顶,也根本看不上其他世家女子。如果没有你,他一定会走他兄长的路子一心证道,然后听从族中长辈安排,择一位能够扶持他、为他增光添彩的妻子。而我,会是最好的人选。”
听罢,我心如钟鸣,久久难以平复。白灵说云绮狠毒,可这样一番话,只让我觉得她聪颖过人。口蜜腹剑的是我才对。她早就看透了我遮羞布下丑恶的嘴脸,或许,她才是最配得上左耀卿的姑娘。
乔伊水说中了,阴差阳错,我毁了一桩好姻缘。
“……所以我想补偿他。”我涩然道。
“补偿?怎么补偿?”云绮质问我:“你是能令左昭恒复生,还是能让妙音门、凌霄宗和修仙世家之间的怨气一笔勾销?”
我不能,但我可以做些别的。
云绮懒得再搭理我,她漠然道:“你还是快滚罢,最好在合欢宗躲一辈子。我不会杀你,免得耀卿哥哥恨我,日后自然有人了结你。”
她骂我的话,我没脸去分辩,可我今日来此还有一桩要事。这件事只有托付给她,我才放心。
然而正欲开口,外头莫名掀起一阵吵嚷声。云绮听见了,讶异地看了我一眼。
显然,这并不是她叫来的人,却也没时间多解释了。
我在她面前示弱,恳求道:“你再听我说一句,就一句。他立过心魔誓,唯有我死,方能破誓。可眼下的局面,便是我死了也难保他无虞。我从南山道人那里换来了九转还魂丹,已交给合欢宗人。元婴至出窍这一关,无事则罢,若他当真渡劫失败,你千万要救他!”
白灵和师兄会将丹药送来的,我信任他们,只可惜他们定然没法见到左耀卿。修仙世家正四处搜捕犯了事的合欢宗弟子呢,我不能再害他们以身犯险,但云绮有机会。
我说得太急,也顾不上她有没有听明白,说罢便欲跳窗逃走。没想到云绮反应更快,一把扯住了我,示意我从后门走。
她的眼神很复杂,似乎还有话想问我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。我低声向她道了句谢,匆忙向后门跑去。
这条小道意外地幽僻无人,却直通山门外。我心中大定,估摸着自己应当还能耍左耀卿最后一回……
然而,我终究小瞧了他。这一回,原来是瓮中捉鳖。
他提着剑,就在小道前方堵着我,身旁只有十数名弟子。可我知道,只他一个在此,便足够绝了我所有生路。
不过几月不见,他变了许多,看上去再无半分少年人的影子。年纪轻轻的,竟比他兄长气势更盛,只是太阴沉了。
他一步步朝我走来,我也不躲,眸光平静地望向他。
他走到我近前,一句话也不说,劈手就夺去了我腰间的匕首。我任他夺,他抽鞘看了一眼,脸色竟和缓了许多。
我这才明白,他以为我又来杀他的未婚妻了。细想还有几分好笑,也有几分心疼,看来他是被我杀怕了。
“放心罢,我同云姑娘聊得很愉快。”我率先开口道:“把你交给她,我很放心。”
他肯定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,只觉得我在阴阳怪气,冷笑一声道:“你来做甚?”
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这话和云绮问得一模一样。我照旧回道:“来贺你新婚。”
这下,左耀卿笑得更渗人了。他讽刺道:“你还真不怕死。我新婚,这宴上刚好缺了你,你便送上门来了。”
我知道,他是说宴上正缺了我的项上人头作下酒菜。我翻了个白眼,继续嘴硬道:“你要祭你兄长还是换个日子罢,喜事丧事混在一起办总归不好……啊!”
我垂睫,眼睁睁看血一滴滴沁在地上,只能捂着伤口,轻轻吸了口凉气。
他出剑太快,连剑芒都没瞧见,我的左肩便又伤上加伤了。我故意戳左耀卿心窝子,果然他会忍不住出手。
“那一箭,我射偏了。”我以为他会立刻砍死我,或者掐死我,可他却又收了剑,负着手道:“自十五岁箭术大成,我再未射偏过一箭。”
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?他是想告诉我,他手下留情饶我一命,我应当感念他的仁慈吗?
“我不会感激你的。”我如是说道:“你爱我是错,心软也是错。你反而应当感激我,是我将你送上了家主之位,没有我,你一辈子都越不过你兄长。”
我以为他听了这话会怒气难抑,没想到他竟然点了点头,赞同道:“你说得不错,没有你,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。可是阿颜,高处不胜寒。”
我不解地看着他。
他叹道:“千万年的光阴太漫长,也太孤独了。所以我不能放你走,你必须留下来,在我身边。”
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,我咬牙,一字一句道:“左耀卿,你疯了。”
“那也是拜你所赐。”他不甚在意道:“我现在不能杀你,因为我还不想堕魔。等我冲关大成,届时再杀你,如此,非但不会阻我修为,还会助我飞升。”
我听说过修仙界有些疯子会杀妻证道,却万万没料到自己能凑巧遇上这么个黑心渣滓。转念一想,他已经大权在握了,若他真作此打算,恐怕也没人能违逆他。
“左耀卿,这不是你该求的道。”我不敢再拿话激他,由衷道:“难道你忘了吗?我们在人界的时候,你说众生皆苦,修者不应沉迷自渡,而当渡人。欠你的命,我会还给你,当好你的世家家主罢。”
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我活不了千万年了,合该说些掏心掏肺的话。
我顿了顿,嘱托道:“云绮是个好姑娘,耽误你们这些年,我很抱歉。她说这婚成不了,但我知道只要你想,自然可以像留住我一般留住她。别再错过了。”
“你到底想如何!”左耀卿冲我低吼,示意手下拦住我:“你欠我的太多了,一句道歉就想了结,这样耍我很有意思么?”
我不理他。
他料定我插翅难逃,便又缓了声气,转而道:“我且问你,当初为何留了成简性命?”
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我亲口解释给他听,不是傻子是什么?我才不搭理傻子。
抬头望了望碧蓝的天,我心中已有计较。这里的结界还算薄弱,只要拖住左耀卿一瞬,便有机会用法器脱身。
于是我抬起右腕,当着他的面露出了腕间红丝,疲惫道:“就当从未遇见过我罢,我不再阻你,你也莫再拦我。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,多余的,我也不愿再留。”
左耀卿睁大了眼,不顾众人相劝便要孤身上前扣住我的手腕。可我不会给他机会的。
只轻轻一扯,那根缥缈红丝便彻底断开了,悄然散作点点细碎红光。与此同时,我清楚看见左耀卿的衣袖间也出现了同样的红芒——
我们之间的灵契终于解开了。
但很快,解契的轻松之后,席卷而来的是撕裂魂魄般的痛楚以及体内灵力的疯狂流逝。
我修为不高,因而只是唇角溢血,虚弱无力。左耀卿的伤势却明显重得多。他当着我的面直接跪倒在地,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,紧接着便是一群人慌张围了上去。
我很心疼他,可长痛不如短痛,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。
永别了,左耀卿。
我不再回头。
江州的夏还是那般如梦似幻,多年过去,莲湖仍如初见。
听附近的百姓说,人界早就改朝换代了,不知怎的,这处风景一直未变。我猜,可能人界帝王也游过江南,不舍此地。
当年的小屋已经不见,那是左耀卿用法术幻化出的,维持不了多久。没办法,我只好依着记忆,重新照模样搭了一间。
不过不是用法术,是亲手搭的。
我在这里悠哉悠哉地住了六个冬夏,度过了我人生最后的时光。从出生至今的这几百年,我从未享受过如此欢愉。闲时细想,我已没什么放不下的执念了。
除了一桩公案还未与人作解——那枚九转还魂丹。
这世间仙药,最负盛名也最难得的就是九转还魂丹,而与其齐名的还有一物,名为仙灵延寿丹。不论凡人还是修仙者,不论何时服下此丹,寿数都可以延长一倍。
前者起死回生,后者延年益寿。左耀卿的母亲实在是个不偏心的好人,她手中恰有两物,临死前分别留给了两个儿子。左耀卿手中的是九转还魂丹,左昭恒则得了仙灵延寿丹。
若他们各自所持倒也罢了,巧合的是,左昭恒将此丹赠予了我的姐姐雪青。
他心中有愧,甘愿不续自己的千年寿数,也想再续雪青百年。可惜后来,雪青死了,这丹药兜兜转转竟落在了我手中。
这是连左耀卿都不曾知晓的一段往事。
他为了修复我的灵根,拿九转还魂丹同南山道人做交易,我很感动,但我必须替他未雨绸缪。他还年轻,大限尚远,唯一能威胁到他的便是渡劫失败。
冲关失败可以再试,渡劫失败却要面临无法扭转的死亡。
所以我又背着他,同南山道人做了另一个交易。
我拿出了仙灵延寿丹,告诉南山,即便死而复生一千遍,他也不可能得道飞升。因为他的道心已经毁了,唯一的可能便是再求万年光阴,重塑道心。
他原先不肯换药,我只好狠下心允诺他,除了这枚丹药,他还可以取走我所有的寿数。
南山很吃惊,他说这有违天道,我不想活了大可自杀,若将寿数赠予他,恐无来世。
这个老妖道,他犯下的有违天道之事还少吗?我知他已动心,十分不屑,干脆将全部灵力也许给他。反正我早就活够了,只要能保左耀卿一命,我什么都不在乎。
最后我们终于谈妥。他给我留了十年时间,助我完成我的心愿,这是破釜沉舟的法子,他还教我如何越主驱使左耀卿的本命剑。
至此,再无谜题未解了。
这一生,我庸庸碌碌,茫然不堪,唯一一次肆意便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。可我与他生得不好,若他是这莲湖水上的撑船小哥,我是岸边渔家的采莲姑娘,我们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。
左耀卿责我自私自利,倒也没责错。九泉之下,我只求安宁,剩下的烂摊子就让他去收拾罢。
总归他有千万年,悲也好,苦也罢,不必着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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